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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20 01:00 AM

高野和 -【七姬物語.二】世界的模樣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1-23 03:05 PM 編輯


【內容簡介】
不是現在的時代,不在這裡的地方,七座都市擁立七名據說是先王後裔的公主,為了統一全國而割據一方。是野心勃勃、滿口胡言的年輕人展和杜艾所推舉的空澄擔任公主,統率都市國家「七宮賀川」。出身布衣的她開始步上公主之路,世界也靜靜地跟著改變……
第9屆電擊電玩小說大賞〈金賞〉的歷史物語續篇,終於在眾所期待下登場!
【作者簡介】
高野和
1972出生,A型,日本小說家,愛知縣名古屋出生。2002年,作品《七姫物語》獲第九回電擊GAME小說金賞,並以該作品出道。現以約一年一本這種較其他輕小說家慢的速度寫著《七姫物語》系列,至今出版了四章,在《這本輕小說真厲害!》(このライトノベルがすごい!) 2004年小說部門中排名第六。
原日文書名:七姫物語 第二章 世界のかたち 原所屬文庫:電擊文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23 02:52 PM


  【序節  遠景】

  佇立的深綠色背影。

  鮮艷的深色,彷彿在世界上眾多色彩中永保年輕。

  這道身影在冬季靜謐的空氣中佇立良久。

  突然右肩動了起來。

  背影隨著力量注入時上半身而鼓起,深綠色身影以間不容髮的動作滑向左下,蜷縮成一團。

  凝神一看,可以看見右肩上方閃到左下方的銀光。一道劃過天際的力量曲線停在地面。

  虛心有節的植物,發出銳器一閃即逝的輕微聲響。

  富含水分的植物讓聲音聽起來有點鈍重。

  幾天積下來的薄雪落在深綠色的背影在枝幹沙沙作響、雪花落地時依舊保持沉默,一動也不動。

  和單膝跪著的背影一樣的枝葉在另一頭搖晃。細長筆直的筒狀植物失去重心正要倒下。

  深綠色背影的主人,靜靜注視竹葉引起一陣騷動,緩緩倒地。

  修長的植物被劈成兩半,和周圍的同伴碰撞幾次之後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深吸幾口氣,彷彿在等待雪塵落地。

  「公主殿下,好身手!」

  對這道背影說話的是侍立在一段距離之外的隨從。

  「奉承話就免了。」

  深綠色身影的回應不帶任何感情,從鋪著薄雪的地上單膝跪著,繫在左腰的空劍鞘前端輕輕劃過雪地,讓下方的地面若隱若現,

  挺直站立的身軀,右手握著出鞘的長刀,凝視眼前一分為二的青竹。

  由右上斜斜劃向左下的切口,摸起來不會感覺刺痛,段層

  看起來也不錯。

  「是刀的威力——只憑我的雙手是不可能劈得這麼漂亮。」

  年輕的聲音雖然語調平淡無奇,可還是比一刀兩斷的青竹、環繞兩人的廣闊竹林來得生氣蓬勃。

  「好刀也會挑選主人。」

  「哈哈哈!人也一樣吧?」

  聲音夾雜著戲謔,薄薄的雪花從她的肩頭落下,無聲消失在白色地表。

  隨從沒答話,只是注視身為君主的少女的背影。

  「你是要報告琥珀下野的事吧?」

  背對著對方,這番單刀直入的話並非詢問,而是確認。

  少女還不等及答話,便以平淡中帶有幾分驚愕的語氣說:

  「沒想到七宮裡年紀最小的公主——東和七姬空之姬竟然帶頭挑起戰亂。」

  「是四宮殿下的部隊先出兵。」

  「我不這麼認同『這樣我們也是受害者,一樣有罪』這番話。這是宮都是夏目城一致的決定吧?」

  「是,正如同公主殿下的諭示,我們已在東和全土發出的佈告中,列舉七宮的挑釁行為以及眾多發動戰爭的舉動。」

  如同開玩笑般的對話有半數是在進行口頭確認,這是過去一點一滴積累的成果。

  「這位排行在我和琥珀之後的妹妹幾歲了?」

  「聽說東和七宮過完年就十三歲了。」

  「比我們小四歲嗎?」

  「是。」

  片刻沉默之後,以緩慢的動作仰望天空。

  隨從也倣傚她。

  細長柔韌的竹林朝空中伸展,前端柔和地融入彼方地白色空間。

  劃過一成不變地蒼白天空,流露出白紙般地靜寂。

  正片天空都是色的,看不出雲彩厚薄,也無法分辨雲層的形狀。

  不帶任何輪廓,蒼白遙遠的景色、

  「吾刃無力,彼鋒精銳,故不能守琥珀之盟——僅僅如此而已,並非年幼的公主實力在我們之上。」

  「正是。」

  「春天一到,那個叫東征的就會出兵吧……來得及重整部隊嗎?」

  「古城一役的百北反而會激勵我軍奮發向上。同時東和各個都市也會表現出聲援我方的態度。」

  「是嗎?」

  深綠色的背影動了。

  象徵永恆的綠色——人稱之為常磐。

  這個顏色的羽織在夾雜粉雪的風中飛舞,羽織的主人低聲說:

  「今晚……也會起風吧。」

  大風吹動衣袖群擺。

  「夏目城今年也會被大雪淹沒嗎?」

  這是三宮的紋飾。

  「天空任性、脆弱又冷酷——以常世為名者決不能落在這種人之後。」

  「眾臣都到了嗎?」

  她一面尋問,一面將視線移向腳邊。

  眼前是雙腳踐踏過的淺雪混著泥土的髒卵模樣。

  忠於職守之人,對著出神注視刀痕跡的背影說:

  「是。現在正陸續前往宅邸準備朝覲。」

  「那麼我去更衣了。東和三宮常磐還得在他們面前盡量擺出公主殿下的樣子。」

  她慢慢收刀入鞘。

  一片風景中,有兩抹鮮艷的顏色。

  「琥珀色的公主似乎大意輸給了空色的公主?」

  「華姬似乎凋落得特別快呢?」

  她們一邊交談,一邊把手伸向自己的紅茶。

  淺黃色的衣袖拿起散發出山葡萄香氣的紅茶。

  拿起柑橘香的紅茶啜了一口的衣袖是明蔥色(註:黃綠色)。

  相對而望的少女年齡相仿,只有衣著顏色不同。

  淺黃色與明蔥色的少女,隔著小圓桌對坐。

  這座庭院非常、非常寬闊。

  放眼望去,都是管理完善、深受重視的綠色丘陵。

  丘陵上規律地種植著四季地樹木與冬季綻放地花木,丘陵正中搭了一座籐架。

  兩名少女正安坐在唯一地小圓桌前。

  「接著就輪到常盤色地公主了嗎?」

  「這點確令人擔憂。要是空色旗幟繼續擴張,東和地局勢就要崩潰了。」

  「因此保持中立地我們必須成為調音師。」

  「必須支持永姬。常盤公主。」

  「不能將鼓城的一切讓給賀川。」

  「只是,事態為何會演變成這樣?」

  「如同您所感歎,東和陷入紛爭沒任何好處。」

  「我們七人身為姐妹,理應和睦相處,讓東和各個都市繼續成長即可。」

  「要是我們在紛爭中疲弊,群聚在山脈彼端的中原大國,一定會因為有機可乘而欣喜不已。」

  彼此的對話有如在編織詩句,連聲音和語氣都一模一樣。

  淺黃色和明蔥色的公主服飾也僅止於染色不同,設計極為相似。

  只有印染在交纏的籐蔓花紋上「五」與「六」的紋飾有些許差異。

  「一般平民似乎大肆張揚,稱呼這是一場東和戰爭。」

  「還有人誇大其詞稱之為七姬戰爭、七都動亂。」

  「其他五位公主或許喜好戰爭。」

  「我們兩姐妹不會隨之起舞。」

  「五宮與六宮,倉瀨和牧瀨是雙子城。」

  「至少,我們兩本來就是親姐妹。」

  「不會讓來歷不明的五位宮姬為所欲為。」

  五宮淺黃姬與六宮明蔥姬,在五宮倉瀨和六宮牧瀨兩座都市中間,一座歷史悠久,人稱「四季庭園」的王室保護區裡,一起度過安穩的午茶時間。

  遠遠望去,這一幕也開始飄起點點白雪。

  翡翠色的寶石在同樣顏色的衣袖上閃爍。澄澈的顏色不為外物所動。

  「可悲的不是只有四宮,傻到動用武力的三宮常磐同樣愚劣無比。五宮和六宮期待的是曖昧的統合與怠情的和平……這些分家的黃毛丫頭真是悲慘至極!還有踐踏我們祈求的和平,發動瘋狂暴行的七宮小女孩更是不堪。」

  聲音高亢而清晰,閃耀的眼神中有無限的狂熱。

  身穿一襲翡翠色的法衣,懇切地在講壇上演說:

  「擾亂東和地偏執公主,應當象可悲地華姬一樣退位。」

  開始輕舞飄零地淡雪,像是為了祝福這身衣著的花瓣,融入景色之中。

  纖細修長的身影,點綴著銀線和金色飾邊,彷彿是五彩繽紛的花朵。

  這裡是人口與勢力排名東和第二的錫馬城中央的扇形祭祀場。

  有兩層樓高的巨大圓錐形講壇,是前年建成的。

  將近八千人擠在圍繞著講壇的扇形石階上,聆聽翡翠色少女的演講。

  「正如諸位所知,東和是孕育和諧的世界、是人們攜手合作,共創誠意的世界,也是由絕對和諧精神所統治的世界。真實的樣貌就是連接和統合。」

  聽眾們彷彿收到鼓舞,四處傳出「喔——!」的喧鬧聲。

  穿著翡翠色法衣的少女,時常像這樣在群眾前演說,內容也大同小異。

  即使少女的聲音無法傳得太遠祭祀場上的擁擠人群也相當熟悉她談話的內容,知道應該如何反應。

  他們要的是同樣的情景、同樣的話語帶來的確定感。

  「為了導正謬誤、邁向東和真實的統合、開創正當的世界。本人東和真姬翡翠,將和諸位共同朝未來邁進。」

  這一刻,似乎淡雪也比不上人群的熱情和歡呼,一片片消逝在風中。

  鮮明的翡翠色法衣向人們低頭行禮,佇立良久。

  那襲黑衣是比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來得艷麗的黑色。

  極品的黑色是由最優秀的染匠,以最卓越的染色技術。花了許多時間、費盡功夫、一次次不斷漂染而成。

  只有一位東和公主能夠使用真正的「黑綾」。除了她使用的公主衣飾,不會用在別的地方。

  一襲寬鬆鮮艷的黑色公主裝扮,黑曜石打造的胸飾在靜謐中閃爍。

  裝飾著黑色絲線編織的大朵花飾帽子,遮住她的黑髮和白皙面容;披在肩上,有如雙翼的羽衣形成優美的線條;修長的寬袖遠超過主人的身高,由後方隨侍的兩位巫女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不讓它碰觸地面。

  道路左右兩側是焚燒昂貴香木地篝火,黑衣人在其間無聲無息前進。

  數十位垂頭屈膝的大臣遠遠圍繞四周。

  其中一位重臣小聲說:

  「是本人嗎?」

  「應該是吧。假的公主沒這般威嚴。」

  旁邊的臣子維持低頭的姿勢。喃喃地說:

  「這是隔了幾個月之後出現在我們面前?」

  「如果朝拜先帝御靈是最後一次,就隔半年了吧?」

  「不、從水面月的流血肅清之後就沒現身了。」

  重臣間的切切私語夾雜著幾分畏懼。

  又有人輕聲細語:

  「她要是展開行動,下的不會是雪,而是血雨。」

  「惹人厭的是那些黑鬼吧!」

  一群人跟著黑衣公主,出現在畢恭畢敬的重臣面前。

  五十人左右的黑衣部隊,穿著黑色儀式用的甲冑和軍服,堅硬的軍靴發出規律的聲響,行進的步伐安靜得出奇。

  染上「一」字的黑旗飄揚在部隊前頭。上面寫著「一宮親衛隊黑騎士團。」

  在眾人眼前行進的部隊代表,其餘五千人在重臣身後包圍整個場地。

  他們是人稱東和最強騎士團的部隊。

  「竟然帶這些人參加先王陵寢的祭祀……」

  「不、二宮自稱是真姬,局勢逐漸升高了。此外還有七宮引起的騷動。」

  「是打算威嚇各方勢力?還是……

  為了恫嚇我們呢?」

  沒有重臣敢說更露骨的發言。

  他們只是跪拜在地,目送黑衣公主與護衛一聲不響的前進隊伍。

  名為東和的世界,說來不算大,也不算小。

  這個時代還不明白被稱為「大陸」的土地到底有朵寬廣,東和只是東邊突出的一塊區域。

  周圍有山脈和大海環繞,和巨大的「中原」文化圈保持適當的距離。

  將地圖的北方朝上,東和的平原地帶正中央,是人稱一宮神川城的都市。

  這座大都市是號稱有百萬人口的古都,長久以來都是東和的中樞。

  旁邊略偏東方的是二宮錫馬城。

  它是東和屈居第二的都市。這座以工商為主的都市自認是天下的副都。

  在南邊和中心地區隔了一點距離的地方有兩座都市。

  鄰近由北向南分割東和中央的大河,東側是五宮倉瀨城和六宮牧瀨城這兩座姐妹都市。

  而大河西側是水運興盛、座落在河邊的都市四宮鼓城。

  由鼓樓往西,在東和中心西北方的位置,還有兩座都市。

  偏南的是位於山中、具有獨特氣息的三宮夏目城。

  偏西的是被分隔東和與中原的山脈群峰所包圍的地方都市。

  那就是東和排行第七的都市七宮賀川。

  這是東和七宮的時代,眾人熟知的世界模樣。

  半個月前,局勢開始有所變化。

  那是季節正要從雪祭變成終月的時期。

  來自七宮賀川城,自稱第七宮姬的宮姬軍隊,擊潰四宮鼓城並加以佔領,流放四宮的姐姐,展開俗稱的七姬戰爭。

  不過當時的人並不喜歡七姬戰爭這個稱呼。

  並非七位公主都那麼好戰。居住在東和的人們帶著怠惰又死不承認的心情,一直不想為這場戰事命名。

  在東和歷史中,這個時代還沒有名字。

  那是個讓人不想深呼吸,不安定又混亂的時代。

  這就是眾人熟知的世界模樣。

  朝著交握的指尖吐出白色的氣息,讓僵硬的指尖稍微溫暖一點。

  終月已經過了一半,週遭的空氣還是冬天一樣,手指、腳趾不停傳來痛楚。

  「大姐姐,你很怕冷吧?」

  被小孩子取笑了。

  「才沒這麼回事呢!是你佔住火邊,害我好冷。」

  稍微嘟起嘴,這個動作讓我的臉頰輕輕抽痛起來——是被東風吹僵了嗎?

  視線從嘴邊的指尖移向火光,

  身旁是孩子蜷縮的背影,再後面是熊熊燃燒的火堆。

  火焰大概只有我一半高吧。

  茫然地仰頭看著不斷搖曳往上延伸到空中地灰色輕煙。

  「你看、差不多快好囉!」

  「啊、等一下!」

  「拿去!」

  「啊、好燙、好燙啊!」

  飛來一個焦黑地烤地瓜。

  雖然有用粗糙地東西包著,可是還是拿不住,只好在兩手之間不停地拋來拋去。

  聽到小孩尖銳地笑聲——我有那麼好笑嗎?

  也用不著取笑我吧?明明就是我帶來地地瓜……

  張望一下四周,該不會有人看到我出糗吧?幸好除了我們以外沒有別的人影。

  只有我的同伴和一頭大狗,規規矩矩地並肩站在不遠處地巖蒂。

  兩半都非常沉默,比平時還要安靜。

  冬季地河岸有大路那麼寬,我們圍著火邊取暖。

  「不給奈津代吃嗎?」

  我終於習慣手中的熱度。聽到我的問題,她馬上回答:

  「狗不能吃熱的,等涼一點再說。'

  她又相當不滿的問:

  「那傢伙也要吃?」

  那個熱就像樹木一般寂靜,一點反應也沒有。

  「嗯,求求你囉。別看他那樣,他很喜歡吃甜食喔!」

  這麼一說,奈津代的飼主只好無奈點頭。

  不知道為什麼,我在這個孩子面前就是抬不起頭。

  是因為平常很少接觸她這種人?還是我天生就不擅長和這樣的人打交道?

  或許兩者都是吧!

  「喔!看來裡頭烤得剛剛好喔!」

  化為焦炭的外皮紛紛剝落,從正中間一分為二,現出比黃色還深一點的顏色。

  「分你一半。」

  沉默寡言的人,一言不發地接過去。

  我「呼呼呼」地不停吹氣,剝削焦黑的外皮。

  「開動~」

  「總覺得火太強了……不過算了!」

  看到我咬了一大口,生火的人也停下她的工作。

  「很好吃呢!」

  「啊、真的。」

  三個人一起吃地瓜,雖然有點焦炭的苦味,可是味道比看起來還要甜、還要來得紮實。

  「好幸福啊!」

  「大姐姐的幸福還真單純。」

  「才、才不是這樣呢!」

  沒什麼重點,單純只是閒聊。

  在冬季的天空下、草木枯萎的河邊度過午後悠閒的時光。

  「我問你哦!這個真的是要給我嗎?」

  小孩的手腕上,有個用繩飾繫住的玻璃珠閃閃發光。

  「嗯!好像是護身符吧?我想沒什麼用就是了。」

  「嘿嘿、好看就行了!多謝!」

  天真無邪的笑容,開心地啃了一口地瓜。

  在吃飽之後,她問了我一個天真的問題,讓我心頭怦怦一跳。

  「我問你哦!公主殿下現在正在做什麼?」

  大概沒別的意思吧?

  「這個嘛……我想她正在吃點心吧!」

  我沒說謊。

  「跟大姐姐一樣?」

  「嗯!就算城裡的大人物跟她說會變胖、不要吃,可是她還是喜歡躲起來偷吃。」

  這也是真的。

  「真意外……空姬還挺平凡的嘛!」

  「嗯、只有身體健康,其他都很普通。」

  就在我們繼續聊天的時候,我注意到奈津代豎起耳朵,轉頭面向連接河岸和街道的堤防。

  飼主也跟著面對堤防上頭的小路發問:

  「奈津代,誰來了?」

  總覺得路上已經好一會兒沒什麼人影經過了。

  不久聽到遠處傳來鈍重的聲音,還有細碎的金屬聲。

  小路的另一頭傳來規律的旋律。

  微弱的北風中帶著笛聲——原來是遊行的人。

  「原來是在演奏辭歲曲的樂師啊!」

  「嗯,是終月的。」

  還有斷斷續續的沉重大鼓聲和較高的銅管音調。

  帶頭的橫笛持續吹出悠揚的旋律。

  這是東和都市在歲暮時會吹奏的樂曲。

  大家不約而同抬起頭,看著走過堤防的一群人。

  五個樂師都穿著藍染衣服,高舉青黃色的旗幟。

  各自演奏手上的樂器,曲子聽起來有些悲哀,又有點溫馨。

  他們的工作,就是在終月時於都市各地的大馬路上巡迴吹奏季節的曲調,告訴大家年關將近,該準備迎接新的一年。

  目送樂師緩緩走遠,突然有東西從眼前飄過。

  「啊!」

  「又下雪了……」

  回過神來。看到細小的白色碎片不斷散落。

  我喃喃自語:

  「下雪了……看起來會積雪吧,我該走了。」

  火堆旁邊的孩子,用有點不捨的眼神看著我。

  「休息時間結束了了?」

  我對小聲發問的她點頭。

  「嗯、要開始工作了。」

  「你不覺得太短嗎?我還想多玩一會兒……」

  這個問題讓人有點難受。

  「沒這回事喔。我的休息時間已經算很長了。雖然覺得有點短,其實已經休息很久了。」

  回答的聲音有幾分笑意。

  「是公主那邊的工作嗎?」

  「嗯、我在城裡做事嘛!」

  「很辛苦嗎?」

  這就有點難以回答。

  「也許是喜歡的關係,所以不覺得吧!」

  樂師已經走遠,只剩下淡淡的旋律在空氣中迴盪。

  不過雪的顆粒變大了,越下越多。

  抬頭看著冬天的天空,雲層又深又廣,要一直到雪終過後,這片白才會從這個世界消失吧?

  和不久前仰頭看到的天空顏色相差好多——不過這也是天空的色彩之一。

  「開始嘍!接下來就是冬色的季節了。」

  視線轉向那位沉默寡言的重要同伴。

  「走吧!還得去見一個人,不去準備不行了。」

  背後有人問我:「你的工作……一開始要幹嘛?」

  我歎了一口白色的氣。

  「或許是從離別開始吧!」

  眼睛望著消逝在風中的白色氣息發怔。

  對方不可思議的反問:「離別?」

  我輕點一下頭。

  「嗯!雖然只見過一次面,不過見面就是為了離別喔!」

  「因為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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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節 冬天的色彩】 

  飄散的淡雪下方有條非常、非常廣闊的河流。

  河流潺潺不斷,流淌在有六條大驪路寬的河面上。

  幾天前還在這條河流的支流度過假日。那時候它只不過是一條小河,想不到竟然匯入這麼寬廣的河川。

  冰冷的水面深邃沉重,水流反射冬季天空的色澤,讓人覺得有點寂寥。

  我們眺望浮動的水面,吞沒一重又一重的白雪。

  我對身邊的人說:

  「這就是流過岐城的大河?」

  「你是在嘲笑乏之為大河太誇張了嗎?」

  長度微過肩膀的茂密頭髮不停搖拽。

  她似乎笑了——

  聲音快被水聲掩蓋,聽起來像在苦笑。

  「不、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壯觀的水流。」

  「其實東和根本沒有什麼大河。」

  橫越河面的風吹動與白皙肌膚相稱的琥珀色頭髮。

  我們沒有面對面,只是一直遠望水面流動的光影。

  「聽說在中原,真正的大河有這兩倍大。」

  「兩倍?」

  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

  眼前的深和寬對我來說,就像是切開群山的深谷,無法想像在這之上的景象。

  「把這種程度的水流稱為大河,實在太渺水了。」

  「是誰開始這麼稱呼的呢?」

  「東和這個詞,又是誰發明的呢?」

  「你是指誰也不知道嗎?」

  「真實亦不過爾爾。」

  笑聲聽起來有點自嘲,手腕跟著響起鎖鏈的細微金屬聲。

  纖細的手腕上有一道無情枷鎖。

  從見到她的那天起,不管別人怎麼說,她就是不肯鬆開這道枷鎖。

  我看著腳邊除過雪的地面,低聲說:

  「船差不多到了。」

  我們站在久經使用的褪色木棧橋上。

  水從上游的鼓城向南流,遲來的船終於抵達位於下游的停船處。

  這艘般要載著她遠行。

  「南方應該很暖和吧?」

  「我倒聽說那裡有蠻族和瘟疫。」

  兩個人佇立在原地,聆聽河流的水聲,度過寂靜的時光。

  兩個人都沒說話,護衛也不出聲,遠遠站在後頭。

  漫長的沉默——直到積雪在兩人的肩上化成一層薄膜,她終於開口:

  「沒想到可以和你單獨在一起。」

  「悲哀的是,我們只能以這種形式會面。」

  「是啊!這麼一想,真是不自由。」

  「工作本來就有種種限制。」

  「工作嗎……我身為第四宮姬的工作也結束了吧?」

  她輕聲歎氣。

  「不知道,我也不明白第七公主未來該扮演什麼角色?」

  「真擔心。東征將軍和杜艾爾‧陶或許比你想像的還要危險,他們會讓我平安抵達南主嗎?」

  「這、這!?」

  她對慌亂的我淡淡微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對我流露出這種表情。

  「空澄姬殿下,你發現了嗎?」

  以前似乎也曾經這麼問過我。

  她把銬在一起的雙手舉到胸前:

  「為什麼我不想解開這副枷鎖?」

  我不太懂她話中之意,只能偏偏頭。

  「用它套在你的頭上,把你拖進河裡會怎麼樣?」

  凝視我的眼睛,又是輕輕微笑。

  不曉得該怎麼回答,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她的視線又回到雪花紛飛的河上。

  「小心一點,除了我以外的公主的確有可能會這麼做。我已經累了,不會有這種念頭。」

  「你指的是三宮殿下常磐姬嗎?」

  她是七姬之中個性最嚴苛的人。對曾經身為東和四宮的琥珀姬來說,也是最親近的人。

  「我沒見過她。她是個怎麼樣的人?」

  接下來應該會和排行第三的公主有所接觸,所以我想問個清楚。

  過去人稱東和四宮的少女望著我,露出只能稱為苦笑的表情。

  「她就是這樣的人啊!我的妹妹。」

  「什麼?」

  我不懂。

  她興味盎然地看著茫然的我。

  「我一直在模仿常磐講話的語氣和表情喔!」

  第一次聽到她發出這麼沉穩的聲音。

  還有以前從未見過的柔和、溫柔又脆弱的眼神。

  風更強了,吹起我倆的頭髮,也吹亂了飄散的雪花。

  「琥珀敵不過你,快被所幼的你弄哭了,所以從未讓你看到真正的我。」

  她露出非常不明顯的笑容。

  非常適合在薄雪下的微笑,平靜無力的微笑。

  我想起她的稱號:華姬。

  遠方急促的鐘聲,告訴我們上游的船隻已經到了。

  終於明白——

  這是我第一次遇見東和四宮琥珀姬。

  遠行的船隻相當巨大,近看會讓人以為是一棟房子。

  據說原本是有錢人的水上別墅。

  東征將軍在攻陷鼓城時,強力鎮壓強硬派,將他們解散之後,接收他們的資產。

  「送行結束了嗎?」

  我佇立在下著淡雪的棧橋中央,有人為我撐起一反朱傘。

  我沒回頭。

  與侍從們一起走近的梳妝師說:

  「可別讓玉體受寒了。」

  梳妝師道了聲失禮,伸手拍落我髮梢上的雪片,再脫掉織雪的披肩,換上一條乾的。

  東和冬天幾乎不太打傘,嚴寒的季節裡積雪幾乎不會融化,也不會打濕頭髮和衣服。

  一旦開始下雪,積雪不融,從雪終到息吹月初,每個人都忙著鏟雪,或是躲在溫暖的家裡。

  冬天是草木和人們休生養息的季節,每個人都抱緊糧食和暖意不放,靜靜地度過這段時間,等待春天的腳步來臨。

  在這之前,還有幾件事要盡快完成。

  我低聲說:

  「船上應該很冷吧?」

  梳妝師回答:

  「我想比現在的公主殿下暖和多了。」

  「南方很少下雪吧?」

  「聽說如此。」

  沉默了一會兒,又傳來慎重的聲音:

  「請回城吧。」

  別離的工作結束了。

  無論是城裡或是府中,還有其他工作等著我。

  所以我輕輕點頭。

  隔天,雪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下。

  只是現在我人在溫暖的大廳。

  身上穿著稱為「古式」的古老服飾。我靜靜站在原地,服飾的設計給人輝煌燦爛,卻又清爽簡單的感覺。

  袖口裝飾著鈴鐺,在染色和刺繡方面所花費的工夫讓人驚訝。

  「信?」

  我在行宮玉水府本殿,與執務長面對面。

  紅色的椅子,要稱之為「寶座」有點太小了。

  四周是彩色燈籠的閃爍光輝,我把原本輕靠座椅扶手上的雙手合握胸前:

  「是誰寄來的呢?左府閣下。」

  「二宮殿下寄了封公開信,質疑您為何不接納和談的提議。」

  位居七宮左大臣的人個子不高,身邊跟著兩個攜帶文書的部下。

  五體投地的兩位文官是新來的,還不知道為人如何。基本上要等到他們能夠處理重要工作,或擔任要職時才可以正式自報姓名。

  他們大概也不瞭解我吧?用字遣詞要更加慎重才行——得好好扮演公主殿下的角色。

  古式的黑色長髮、藍白兩色的公主服飾,還有圓形的水晶和玻璃,都是大家為了公主認真準備的,我一定要更加振作。

  這是正式場合的工作,和為琥珀姬送行的非正式行程不同。

  這個地方也是極為正式的表演舞台。

  為了打造莊嚴的氣氛,封閉內殿裡設有藍紫兩色玻璃燈籠,牆上也有看似寶石的玻璃工藝。

  其他幾位公主一定也採用這種融合華麗與節約的裝潢吧。

  「公開信……這種作法真是少見。」

  以委婉的說法告知左大臣,這不屬於我知道的範圍。

  「對方已經透過二宮底下的組織,將公開信上的問題流傳到各個都市。現在就連一般市進庶民也都知道了。」

  「答覆的內容也要對外公開嗎?」

  「正是如此。這是二宮殿下常用的計謀,若是答覆有所瑕疵,他們就會藉機大肆宣揚,打擊對方的威信。除此之外,要是不回復,就會被說成是膽小鬼。」

  啊、原來如此。

  想起之前打仗時,他看到二宮的協調提議之後露出苦笑,然後毫不猶豫把它給撕了。

  「左府閣下早已預料事態會有如此發展,當時才會撕毀二宮公主的來信吧?」

  就如同二宮他們有他們的一套劇本,我們也有自己的劇本。

  我和左大臣已經大致練習過這些對話。

  不過預先排練的不是很完整。要是套招的地方太多,反而顯得不太自然。

  必須藉由左大臣身邊的文官,不經意地對外流傳我們之間自然的主從關係。

  「已經準備好記載道理順序的草稿,說明我方處理這件事的經過。整件事非常清楚,公主殿下並非自願引生爭端,東征將軍也掌握對方先開戰的證據,我方並沒有任何出其不意或是不正當之處,吾等七宮首席執務室的工作,就是要讓東和七都市、諸族以及隔著高山、大海的異國都能瞭解這一點。」

  其實不只是草稿,就連定案的版本也準備好了。

  多半也是東征將軍讓對方不得不先動手,或是刻意將三宮的攻擊誤認成四宮的行為。

  不過他說的話還是有一定程度的正當性。不過,二宮公主的書信也稱得上是堂堂正正。

  真相並非只有一個。

  一定有好幾種真相,我們在其中摸索前進。

  我問了事先說好的問題:

  「其他四位公主又是如何?」

  「三宮已斷絕與本都市的實質交流。夏目城比七宮城更接近山地,也比賀川城更容易受到積雪牽制,今冬之內應該不會有任何動作。」

  「常磐姬很好戰吧?可以在回覆信時附帶一筆嗎?」

  「撰寫草稿時,已經考慮過這一點。一宮、五宮、六宮尚未有明顯動作,看來應該在觀望我方的回應。」似乎沒有超出事先演練範圍的消息。

  「這封信是寄給我的,所以先來討論二宮公主的信,研究研究諸位執務官的草稿吧!」

  「遵命。」

  「還有,也請大家調查一下回到七宮城的準備工作。」

  左大臣身後的文官們露出驚訝的表情。

  「您不打算在這裡過冬嗎?」

  又回到之前說好的問題。

  「七宮宮姬要是從賀川城回到偏僻之地,二宮和三宮公主也會安心吧?要是對方覺得我有從這裡進駐鼓城的野心,對我們有所警戒也不太好。畢竟我是賀川地方的守護姬。」

  保持彼此之間的距離,至少可以在春天到來前減少引發戰爭的事端。

  話雖如此,其實是不想再給其他都市施壓的藉口。

  這番話也是讓鼓城與賀川的平民安心。

  也預定要讓這些對話透過口耳相傳的方式,傳進各地諸侯和平民耳中。

  聽到我說出如同預定的話,左大臣等人皆五體投地趴在地上。在昏暗的燈光中,這副情景好像水中的倒影般不可思議。

  「真相不是捏造出來的喔!而是準備好的東西。」

  真是隨便啊!

  「雖然真相可以含糊矇混過去,但是準備好的事實卻是貨真價實的喔。至於真相是不是比較有價值,那又另當別論了。」

  他講的話總讓我似懂非懂。

  也許要多過幾年,我才能夠理解他話中的一半內容吧。

  聽真起來好像明白,可是又覺得被騙了。

  這就是在我眼中,我和他的關係。

  說不定我一輩子都聽不懂他話中的真意?

  有時候會覺得,這樣也好。說不定這個人說的話並非只有一種解釋?

  在眾人退下的本殿深處其中一間很少使用的等候室,我忍不信驚訝地說:

  「擔任左大臣的杜艾大人看來一本正經,變回杜艾大人時簡直就是個騙子。」

  這個擔任左大臣的人,裝出一副蠻不在乎的表情和口氣。這也是我最熟悉的模樣。

  所以我也回到原本的遣詞用字。

  「說我是騙子太過分啦!誠實經商是身為大人的證據,我最喜歡正正當當的交易了!」

  常常露出孩子氣神情的人,一臉意外的模樣,聳聳穿著正式文官禮服的肩膀。

  「第七位公主難道不是騙人的嗎?」

  「我認為所謂的偶像,血統和才能並非必要條件喔。能夠順應時代潮流的人都有資格。」

  「七位宮姬裡的每個人都有資格嗎?」

  「或多或少吧。」

  「什麼是偶像呢?」

  「應該是時代的附屬品吧?」

  「附屬品?」

  那是什麼

  「沒有的話會寂寞,有的話會讓人心靈富足。」

  不、話是這麼說沒錯……

  「你啊……」

  杜艾大人笑了,從打開的窗邊遠望七宮賀川的街景。

  我也跟著一起眺望,只能在建有高台的本殿才可一覽無遺的都市遠景。

  天氣從昨天開始變冷,雪已經停了。

  我們的都市妝點著些許白色淡雪,積雪的屋簷層層疊疊,看來有些雜亂而樸素。

  午間的陽光在冰涼大氣中顯得十分刺眼,不過透過薄薄的雲層之後,又不見蹤影。

  從這裡看不太清楚,不過在大廣場上有許多人正合力把剷除的積雪聚在一起,然後壓平。

  這就是人稱雪舞台的冬祭中心之一。

  「或許有一天,你會比現在的我更能理解這些事。也可能是你、或是你們,早在不知不覺中理解了什麼也說不定。」

  一面聽著他的話,我一面凝望市區遠景和頭上遼闊的世界。

  降雪的雲淡淡朝這方延伸,一直延伸到視野不能及的遙遠群山和地平線另一頭。雪雖然暫時停了,從這個冬景看來,好像隨時都會繼續。

  「或是……」

  杜艾大人停了一下,不過我覺得是出於好玩的演技吧!

  「東和的人們,在四季常世編織出的文化與長久以來的生活中,可能已在在無意識之間培養出這樣的感性了。」

  「聽不太懂。」

  「七位公主是和東和非常相稱的寶石喔!但東和應該不希望有七位群雄割據吧?這麼做的確太過惡劣。」

  他不會說清楚這到底是好是壞。

  我想,也許答案是兩者皆是吧!

  「惡劣的公主殿下,中午過後要批閱堆積如山的公文嗎?」

  無聊的工作我都在晚上化身為阿空的時候處理。現在批閱的公文,都是為了讓公主殿下處理政務的情況廣為世人所知而安排的。

  大部分都是在裝飾薄絹和彩色燈籠的大廳裡,一群不認識的人在我身後列隊,看我裝出一副正經的樣子。

  老實說,我看不懂那種滿是數字的文件到底想表達什麼意思,不過似乎也沒人期待我理解。

  和琥珀姬道別之後,每天都是重複這樣的工作。

  杜艾大人用他特有的口吻和表情說:

  「是這個世間太惡劣了。四宮鼓城罷黜琥珀姬,讓都市免於戰火。要是有個萬一,七宮賀川也會拋棄我們吧?」

  「真可怕耶。」

  「算了,反正有危險我就會馬上逃跑。」

  總覺得他似乎說出很隨便的話。

  這個人就是喜歡以很有趣的模樣,從旁觀察我的表情。

  「要是隨隨便便因為一時意氣用事而開戰,只會擴大戰火,讓都市間留下更深的遺恨而已。所以琥珀也有自己的想法,乖乖地讓他們流放。」

  我多少也明白,要是她戰死的話,現在四宮和七宮之間的對立大概會更加嚴重吧?

  我認為這位公主心地如此善良,發動戰爭一定不是出於她的本意。

  其他公主又是如何?我只能藉由一些片段的傳聞得知她們的狀況。

  我只知道一個黑色身影,可是那一幕比眼前的風景還要遙遠。

  「東和的紛爭本來就是因為古老的結構老化出現漏洞,讓內部的權力鬥爭形於外罷了。」

  口中一面說著,視線一面在景色中搜尋某處。

  「再過兩天啊。」

  這句話讓我明白他想找什麼,於是跟著張望。

  人們忙碌地四處穿梭,總算認出遠處馬路上輸送糧食的人群,還有剷除積雪的成列貨車。

  「今年就好好地熱鬧一下!加上鼓城來的人和貨物,應該會比預期的還要熱鬧。」

  「是祭典嗎?」

  我輕聲問。

  在東和詠名之中,十二月別稱是終月,這座城市會在年底最後三天舉行名為「冬祭」的年末祭祀,在歲終慶賀今年的收穫與都市平安。

  「與其把錢財用來爭執,還不如花在祭典上才能讓人心富足。在富裕的環境中才有呤詩、舞蹈、作畫的人。或許出現七位宮姬的目的不是為了彼此爭執,而是為了滿足這樣的需求。」

  「展大人和杜艾大人也是這麼想的嗎?」

  「如果只是想要爭執,我們兩個人就夠啦!」

  他撥了撥劉海,隨性地說道。這是他任意穿梭在真實和謊言之間常有的舉動。

  「盡情地享受吧!今天可以先更衣了。」

  看來今天公主殿下的工作就到此為止了。

  「沒關係嗎?杜艾大人還要工作吧?」

  「展回來了。他似乎蠻想見那位見習貼身侍女一面呢。」

  展大人在指揮大軍之後還是四處奔波,一直沒什麼機會見到他。

  只有一次回七宮城的時候,他前來向我報告打贏了。那時候,壓根沒想到他會帶著公主裝扮的我騎馬兜風。

  那是季節變換時的回憶,記憶中,兩個人講完話之後就一起抬頭仰望雪花落下。

  「目前對外的說法是:公主殿下不允許強行用兵的東征將軍晉見。就讓阿空陪陪他吧!」

  我偏著頭,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因為不想讓外人有賦予東征將軍過多權力的感覺。無論如何,先前的紛爭都是出於非自願的正當防衛,所以才用這樣的說法來牽制其他都市。將軍和我都因為引發爭端惹得公主生氣——這麼一來做事會比較方便。」

  簡單來說,就是展大人不但沒見到空澄姬,似乎還被她趕了出來。公主應該是扮演深居簡出、被有力人士操縱的角色。

  原來在我沒注意到的地方已悄悄上演過這齣戲了。

  要是這齣戲碼能讓七宮賀川與東和的局勢,或多或少往好的方向發展就好了。畢竟我認為演戲重要的不是得失,而是彼此覺得好不好玩。

  不曉得他明白我的心情嗎?

  「目前應該不會再有紛爭,公主殿下也嚴懲專斷獨行的將軍。這樣正好。」

  臉上露出幾分出於演技的苦笑,也是我非常熟悉的表情。

  遠處某個地方傳來大鼓和鈴鐺的樂音。

  應該是樂師在巡迴演奏吧?

  樂聲慢慢從我們身邊走遠。在東和的冬日漸長,快要領悟春天還很遙遠時,祭典是大家解悶的發洩管道。

  靜靜聆聽了一會兒,用全身肌膚感受一切。

  聽到不遠庭院裡的樹木,傳來積雪彈落枝頭的聲音。

  半個月前,我們七宮賀川和四宮鼓城之間有一場大戰。

  雖然足以稱為戰爭的時間不到一個月,可是兩座都市從以前就有大大小小的狀況,在眾多考量中產生對立,最後的結果便是交戰。

  東征將軍展‧鳳在戰爭中非常活躍。

  據說是東和首屈一指的驍將以及好戰分子的他,瞬間召集兵力,在四宮鼓城還來不及準備的時候就迅速發動攻勢。

  從口耳相傳的傳言聽來,鼓城一直以為會演變成長期抗戰,大量囤積冬季的食糧。

  他們似乎計劃在晚秋開戰,冬季對峙,利用春夏兩季逐步超越經濟基礎薄弱的賀川,取得優勢後一決勝負。

  「怎麼可能這樣麻煩?」

  依照東征將軍的說法,總歸一句就是消耗戰。

  「戰爭打了幾個月,軍隊和平民也太可憐了吧?一口氣決定勝負,用剩下的時間整頓都市產業和經濟基礎,不是比較合理嗎?」

  依照杜艾大人的說法,他是將享樂主義和合理主義合而為一的人。

  他趁鼓城內部尚未準備好防禦作戰,發動大單速戰速決。聽說等鼓城當權都掌握戰況時,整體局勢就已大勢底定了。

  「唉、就算有幾萬大也不一定要決戰,有一半是靠數量嚇嚇他們的啦!只有直屬的數千兵力才會認真打仗。既然對方防禦,我就稍微動一下而已。」

  啊、有股好香的味道。

  「盤子、小空、快拿盤子來!」

  「好、好的!」

  連忙把展大人要的三人份大盤子,擺在他身邊的折疊桌上。

  接著再拿出三個裝湯的碗,還要記得準備水。

  當初和展大人騎馬兜風時,曾經來過這棟效外隱密小木屋。

  展大人在院子裡忙著烤野味,還有使喚穿著侍女服的我。

  現在的我不是空澄姬,而是我為阿空的見習侍女。雖然這也是我的工作之一,可是為什麼兩邊落差會這麼大呢?

  黃昏時分,夕陽西下。

  冬天傍晚又短又快,一回過神,白天就已遠離,不遠的街上點亮不少燈火。

  頭頂上的天空比深藍色還暗,在冬天淡淡的晚霞映照下,可以遠遠望見冬季山脈河川的稜線。在這樣的風景裡,我們在小山丘上圍著爐火準備晚飯。

  火邊傳來柴火辟啪辟啪的爆裂聲,聽來覺得好舒服、好暖和。就算我們三個人都穿著厚重的冬衣,這麼晚了,離開火堆還是覺得有點冷。

  這頓晚餐的主人當然是這個人。

  「冬天就是要吃鴨子啊!」

  他有時候會外出打獵,自己宰殺獵物,然後烤來吃。

  東和的人吃肉,習慣上都是吃雞肉。

  不過只有都市地區這樣,其實山上的人什麼都吃。

  尤其這個人更是什麼都吃,自己抓到的獵物非得要自己料理才行。似乎是只要為了食物,再辛苦的事也不覺得累。

  「好燙!」

  把烤得恰到好處、不停滴下油來的串烤鴨肉移到鐵砧板,利落地用菜刀切成薄片。

  「好了。」

  接著用預先準備的香包住鴨肉。

  「喂!日影!」

  一聽到他的聲音,在旁邊揉年糕的日影就抱著裝著橢圓扁平年糕的盤子過來。

  「不錯、不錯。」

  香草包著薄切鴨肉,裹上手掌大小的年糕,再利落灑上沒看過的黑色調味料。

  然後再串起來稍微烤一下。

  「哇!」

  煙霧中瀰漫著一股好香的味道。

  我捧著加入野菜的湯鍋,深吸一口香氣。

  「好啦!」

  他滿意地說完之後,就在三個盤子各放了四分之一的香草熏鴨年糕。

  配菜是醃漬冬季蔬菜和野菜湯。

  「吃吧!我煮的菜可是天下第一的喔!」

  又是像平常一樣,沒有任何根據便一口咬定,不過肚子餓得咕咕叫,就不管那麼多了。

  「我開動了。」

  乖乖地雙手合掌,端坐在折疊桌前。

  兩手抓住對折的年糕,不口一咬。

  濃烈的芳香和熱氣在口中擴散。

  嘗到香草柔和的苦味和黑色調味料明顯的刺激感。

  這是什麼?這種硬質的口感類似岩鹽,可是又比鹽來得粗獷,又有種乾燥的感覺。覺得像是某種藥草,但又是稜角分明的調味料。是種沒嘗過的刺激滋味。

  「嗯……真好吃。」

  一口吞下,未知的味道讓我吃了一驚。

  非常隨意的味覺受到極端的刺激,讓我一口接一口吃個不停。

  「好吃吧?重點就是這個。」

  展大人把裝有調味料的小木筒硬塞給我。

  我還是吃個不停,等他繼續說下去。

  真的太好吃了,讓人覺得與其反問他,還是多吃一點比較重要。

  「這叫黑胡椒。是用遠地栽培的貴重樹木果實,搗碎而成的香料。」

  不但沒看過,連聽也沒聽過。第一次嘗到這種既不是辣也不是苦,讓人上癮的奇特滋味。

  「一直以來都被鼓城的富豪所獨佔。拿下鼓城之後就能確保流路暢通。接下來這種新口味會在賀川市民間慢慢流行起來吧!」

  展大人一面洋洋得意地說,一面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哈、真好吃!我不管做什麼都很行嘛!」

  這倒是真的,可是卻不想點頭同意。

  我正想笑著把話題轉到日影身上——

  「咦?」

  不知道為什麼日影早就把水喝完,不停地喝湯。

  看來是不習慣沒吃過的刺激物吧。

  「這樣不行啊!挑食的話,可是沒辦法長得像我這麼高喔!」

  展大人好像很得意的樣子。一看日影的盤子,發現他只咬了一兩口,就放著不吃了。

  「全部吃完!這可是我充滿愛心的料理呢!」

  聽起來好像很開心的樣子,卻有種不容抵抗的壓迫感。

  這是我的錯覺嗎?

  總覺得日影的表情有點難看,很少看他這樣。

  「啊、我還很餓……」

  有困難就是要彼此幫助。

  「我拿一個來吃羅!」

  從日影的盤子裡拿了一個,笑嘻嘻地張口一咬。

  「啊!」

  為什麼是展大人發出叫聲呢?

  我馬上就明白了。

  「啊……嗚嗚!?」

  好、好辣!!

  展大人看到僵住的我,捧腹哈哈大笑。

  大概多加了三倍的黑胡椒。

  我發現這是展大人的惡作劇,連忙找水喝,一旁的展大人竟然笑到眼角冒出淚水。

  真是愉快的晚餐,雖然也吃到一點苦頭。

  我們在賀川街頭悠閒漫步。

  如果是在夏天,現在大概是快天黑的黃昏時分,不過現在是冬天,周圍早就一片漆黑。

  來往行人稀稀落落,十字路口的燈火反射還沒融化的白色殘雪,反而看得更加清楚。

  顧慮到街上的行人,展大人也下馬步行,我跟在他斜後方快步往前。

  跟著杜艾大人,就要一直跟他到處跑;可是跟著這個高個子,有時不加快腳步就會跟不上。

  展大人愉快地牽著馬:

  「哎呀!好久沒放假出來玩了!」

  這是我的錯覺嗎?他應該是沒放假的時間比較少吧?

  這時候杜艾大人應該還在忙吧?總覺得有點遺憾,大家好久沒聚聚了。

  剛剛還在我們身邊的日影,來到街上就不消失在何方。

  看來他的工作不定期是離我們遠一點比較輕鬆。

  我想一定是這樣。

  一定不是討厭被展大人取笑才丟下我不管。

  回程只有我們兩個人走在積雪半融的泥濘道路上。

  坐騎濺起的泥巴弄髒展大人的腳邊,可是這個愛馬人一點也不介意。

  「展大人明天要開始工作了嗎?」

  對靠著巨大馬匹,身材高大的背影問道。

  「嗯、不為那個好好工作一下可不行呢!」

  高個子用下巴示意。

  夕陽西下,路上還有薄薄的積雪,街上四處都在十字路口定點掛上紅色燈籠。

  垂掛的燈籠微微閃耀,上頭有著淡藍色的「七」字。

  只有現在才看得到,在雪還不大時,每天傍晚都會更換燈籠。正式進入雪季之後,要是燈籠結冰就麻煩了。

  「冬祭嗎?「

  「是啊!就快要辦祭典了。」

  夜路越來越冷,兩人和發出低鳴的馬兒不知不覺也吐出白色氣息。

  我們一邊遠望人們工作的模樣,一邊隨意漫步。

  我低聲喃喃自語:

  「公主殿下明天要回到七宮城了。」

  之前只有在琥珀姬流放前,曾回去七宮城幾天。

  回去慰勞侍從長等駐守城池的人,也主持了慶祝戰勝的儀式。

  讓世人知道城池和七宮公主都還健在之後,又回到賀川行宮,處理琥珀姬和其它的公事。

  「目前公主殿下的工作就是乖乖呆著吧。」

  「國為發生過大規模戰爭,會暫時為不幸喪生的人服喪。」

  其實每年公主殿下在冬祭開始和結束都會舉行祝賀祭禮。城裡也會傳來儀式順利結束的消息,告知祭典的前後經過。

  我沒有回賀川,也不清楚到底辦了什麼祭典。

  像這樣在夜晚的街頭漫步,才能看到祭典的準備工作,也第一次看到伸出援手的人主動聚集在一起。

  我試著輕聲問他:

  「鼓城今年就不辦祭典了嗎?」

  「自動取消了吧!不過還是允許他們用七宮公主的名義舉辦小型祭典。」

  「是嗎?」

  「不過……你會留下來參加祭典吧,阿空?」

  展大人輕鬆地回頭笑道。這不是徵詢,而是確認。

  我在冬日燈火搖拽,把街上照得一片白的積雪大路上低頭想了一會,小聲地說:

  「是的,我也希望這樣。」

  走在前頭的展大人還是一樣高興、和平常一樣笑容滿面。

  一模一樣的開心表情,看起來真的很開心。

  早上降霜了。

  雪靴下傳來霜柱脆弱的觸感以及清脆的玻璃的破碎聲,告訴我今天早上只有我們站在這裡。

  雖然身體覺冷,可是早晨澄淨的空氣讓我感到很舒服。

  雖然太陽隔了好幾天才現身,可是結冰的大氣依舊冰冷,我們身穿棉裡冬衣,面對面站著。

  「那麼,在下就以公主殿下隨員的身份返回七宮城。」

  仰望沒有展大人那麼高,不過,已經是比杜艾大人還高的身影。

  在祭祀中庭一角已經準備好朱紅馬車,而我們正在話別。

  某個人現在理應靜坐在馬車裡,準備要靜靜度過這個冬天。

  接下來只剩下新年賀歲的祭祀活動,在春天來臨前沒有其他重要行程。

  「非常抱歉讓您擔心了。」

  我低下頭,梳妝師有些失望:

  「祭典結束之後您就會回城嗎?」

  「還不清楚,我想不是為了祭典才留下來的。」

  老老實實地回答。

  梳妝師輕輕歎了一口氣,也許早已想到我的答案了吧?

  在晨光中,她的歎息化成一陣白霧,迅速散去。

  她若有所思地轉動眼珠,平靜地俯望我:

  「在我小時候,冬祭是一宮、二宮,或是像鼓城之類的富裕城市才有的特權。」

  梳妝師非常稀罕地說起過去的事。

  「直到最近十年,冬天糧食產量充裕、都市地區的貨幣流通也變得穩定,雖說不景氣,還是和饑饉無緣。也因為這樣,像賀川這種地方都市才能舉辦冬祭。」

  我專心聆聽她的話。

  「七座宮都市為了尋求更好的局勢,形成這種構造。在這樣的潮流之中,七宮公主和其他公主殿下都有許多的作為。然而,潮流並非一成不變。」

  她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些:

  「還請您多加留心。杜艾爾‧陶或展‧鳳雖然看來強而有力,但也因此特別危險。請不要忘記先前的紛爭,一開始就是襲擊左大臣所經營的客棧。」

  這番話令人感激,我點點頭:

  「感謝您費心,待在積雪頗深的城裡也很辛苦,請諸位多多保重身體。」

  梳妝師露出搜尋詞句的表情。過了一會,偏過頭對我說:

  「對於想要明瞭的事,不要過於熱中。世上諸多行為幾乎都是微小事物的累積。即使七宮公主或其他殿下曾扮演決定性角色,也不代表其中一方是絕對正確或錯誤。」

  說不定她比我……不、她大概一定比我更瞭解杜艾大人、展大人或者其他人的行為吧。

  或許待在城裡的侍從長也一樣。

  梳妝師又繼續說:

  「人世的一切都是人們的雙手所為,理應會有各種制約和阻礙,讓人感到無可奈何。大部分的情況,誰也不能為這些事負責,要是過於勉強,就會像琥珀姬一樣迷失自己。」

  「對於您的話我深有同感。」

  對她這番擔心我的話頷首同意。

  「我們為您準備了一套冬季衣物。我們收到的指示是以舊衣為主,所以沒什麼新衣,但是都很乾淨。」

  那不是公主要穿的服飾,而是城市女孩的服飾、是要給叫做小空或阿空的女孩穿的。

  「給您添麻煩了,祝您有個溫暖健康的冬天。」

  「願彼此四季常世,無災無恙。」

  在互道珍重時,梳妝師的表情看起來好認真。

  這個人無論何時都是非常慎重,要是沒有她,也就沒有空澄姬了。

  所以,我也暫向空澄姬告別。

  應該只是暫時而已

  壯觀的行列環繞著朱紅馬車,前往城池的一行人出發之後,我為了搬進新的房間,打算整理一下行李。

  公主殿下的東西都由車隊帶走,衣物間變得空空蕩蕩。

  淡淡的陽光從天窗照進室內。

  我在空無一物、只剩一個衣箱的空間裡發呆。

  有點寂寞、好像少了點什麼,這段時間只想靜靜地發呆。

  什麼也沒做,呆站在原地,終於覺得差不多了,打開舊衣箱,確認裡面裝了什麼。

  裡面有我常穿的舊衣服、新買來的二手衣物,和幾件看起來更新一瞇的外出冬衣。

  其中有一件帶著幾分深炭色的羽織,讓我感到有點在意。

  輕輕滑過衣袖,披在侍女服上。

  長長的袖子稍大了些,不過有種溫暖的感覺。伸展雙手,用指尖抓住超出長度的袖口。

  衣服有點厚,不過穿起來的感覺還不賴。

  尋找梳妝鏡的時候,發現位於衣物間深處反射陽光的鏡面。

  正想照照鏡子時,視線忽然注意到衣物間的高處——

  我的寶物一直擱在牆上的小型置物架上。

  想起某個秋天時分的事。

  它在我和日影四處逃命時,是由府中的失物管理所保管,等到我變回公主殿下之後就領了回來,靜靜放在那裡。

  挺直腰桿,我伸手拿起它,走到梳妝鏡前。

  鏡中的我不是公主殿下,穿著不起眼的黑色上衣。

  這副模樣沒什麼特別的,樸素的上衣一點也不起眼,穿著它不管到哪裡都沒問題。

  然後,我把寶物戴在頭上。

  寬大的帽緣劃出一道銳利的缺口。

  色調濃重的黑色不像墨染那麼暗沉,就像漆制工藝品,或是打磨過的寶石。

  一本正經地對著鏡子,暫時摒住呼吸——只有一下子。

  「……哈哈……」

  忍不住笑出來了。

  只有幾秒鐘是認真盯著鏡子,黑帽子遮住視線,我什麼都看不見,眼睛望著腳邊,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果然還是不適合我……」

  帽子的顏色太深了,對我來說太過沉重。

  「你好嗎?黑葉小姐。」

  什麼時候才能夠和帽子的主人再會呢?

  有一天可以把這頂帽子還給她嗎?

  那時候,她的名字還會是黑葉嗎?

  而大家還是叫我小空嗎?

  或是各自穿著黑衣公主服飾和空色公主服飾?

  又會是什麼季節呢?

  那一天真令人期盼,也真令人害怕,我只能一直怔怔地站在鏡子前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23 02:56 PM

  【二節  兩人的構圖】

  「我不喜歡冬天。開暖氣根本是浪費資源啊!」

  「可是,杜艾大人又會感吧夏天浪費水呢!」

  他對我的回答露出苦笑,眺望窗外飄落的雪花。

  這裡是杜艾大人的客棧——有著頗為厚實的白牆及堅固的三層木造建築。

  從高處往下觀望窗外景物,這三天裡的雪已經積到我膝蓋那麼高。

  朝南的窗戶下是條大馬路,放眼望去,忙著鏟雪的人們又出現了。

  不中這樣,我們頭上也有客棧的人在屋頂除雪。所以有時會隔著屋頂,傳來威風凜凜的呼喝聲和屋頂搖晃的聲響。

  我在火盆邊喝茶,每次有什麼聲響,就會抬頭朝描繪群山的天花板看去,擔心屋頂會不會出現一個大洞,有人從上面掉下來。

  「還是在城裡比較安心嗎?」

  杜艾大人望著窗處,一手拿著茶碗,對膽小的我發問。

  「不,那邊離山區更近,比這邊還冷。」

  而且扮演公主殿下實在太拘束了。尤其一到冬季只能躲在室內,比其他季節更累。

  七宮城地處偏遠,周圍什麼都沒有,要是被積雪埋沒,就只能關在屋子裡。

  降雪量大的時候,積雪高度有一個大人那麼高。要是疏於準備就打算往返賀川市區,簡直就是冒著生命危險。

  「空澄姬殿下,現在是在城裡服喪吧?」

  的確是這樣。

  由於許多人在先前的戰爭喪命,參與紛爭的第七公主便從人們眼前消失。

  從動員的兵力來看,傷亡人數不算多。

  我聽到的消息是如此,街上的人們也是如此低聲流傳。

  雖然希望實情如此,但說不定是個謊話?就算它不是謊話,也不見得是件好事。

  總而言之,第七公是是巫女姬,有義務哀悼流血傷亡。國此空澄姬在之前祝賀戰勝時也沒露臉,只有在少數公眾場合現身。

  凝視著澄亮的紅茶,試著說出心中想法:

  「在這裡,好像又回到以前的生活。」

  「你是說夏末秋初的時候嗎?這間客棧的格局也一樣呢!」

  他有好幾家一模一樣的客棧。

  經營旅館似乎是賺錢的副業之一。

  而且,現在他的手邊也堆滿另一個副業的樣品。

  「這些是準備在祭典時推出的商品。正好遇上打勝仗,來了不少訂單。」

  有之前看過的公主殿下護身符和公主殿下繪卷的新產品,還有上頭有「七」字浮雕或刺繡的公主殿下鈴鐺以及公主殿下手套之類的。

  「這個公主殿下石版是什麼?」

  紅色石版切割成手掌大小的四角形薄片,上頭好像刻著什麼文字。

  拿來一看,原來是草書字體的「空澄姬」。

  「那是從中原訂來的赤石啊!在那邊偏僻的地方到處都是,可是我們這邊卻沒有。既然那麼稀奇,一到手就拿來賣錢了。」

  「中原?是經由鼓城輸入的嗎?」

  擁有運河的鼓城從東和各地及中原搜集眾多貨品,再大量賣給賀川或夏口,及其他衛星都市與各個部族。以往鼓城和賀川的關第不太好,所以只能取得部分商品,不過現在不一樣了。

  就算不是直接的佔領,前四宮鼓城還是歸七宮賀川管理。

  「不、鼓城也受到其他都市所施加的壓力,在輸入上一直受到限制。」

  那是翻山越嶺的交易商嗎?總覺得為了這種偶爾才有的交易,要扛著石版的原料過來也太辛苦了,我想應該沒辦法供應大量的貨源嗎?

  「是海路喔!」

  「什麼?」

  「從中原的南洋用船運送到東和西南的小港口,然後用貨車運送到山區,讓居民當作冬季的家庭手工,進行加工作業。」

  「啊、這樣就比翻山越嶺輕鬆多了呢!」

  「海路有海路的困難啊!其實也很少用到。中原的人們只關心陸地的紛爭和開發,對大海不太理會。因此部分貿易商便趁機載出把商品運來這裡的賺錢辦法。」

  原來如此,我一點頭同意,杜艾大人有點好笑地聳聳肩:

  「說不定『通往東和的海路非常危險』就是個謊言。」

  「咦?」

  「只要不斷宣揚海路難以通行、還有海盜橫行,自然就沒有新來的人想要開發海路交易。這麼一來,輕鬆掌握航路的商人說不定可以再賺個十年、二十年呢!」

  為什麼世界上每個人都這麼狡猾?

  「不過這樣一來也有好處。只要放出大海難以通行的謠言,導致開發遲緩,那我們這段時間就不用擔心經由海路出兵的事了,反而可以把力量和人力用在比較落後的陸地開發和勢力相爭上。」

  他特別喜歡理解事物的動向再加以運用。比起軍師,大概更適合當個商人吧?

  還是說,軍師這個工作本來就是靠軍隊來做生意的人呢?

  不過還是覺得他比較不喜歡教我,常常自己說自己的,確認我們的所在位置。

  就算直接問他比較輕鬆,偶爾還是會有被騙得團團轉的感覺。

  他雖然誠實,卻還是讓人感覺他最喜歡撒謊了。

  「其他還有不少七宮商標的新產品喔!今年冬天強力推薦的是這套公主殿下披肩、還有圍巾。都是殿下日常愛用的喔!」

  這麼說來,杜艾大人手上的長披肩,的確和最近梳妝師為公主殿下所準備的東西非常接近。

  用的染料和材質當然不一樣,可是從遠處看起來卻差不多。

  該不會……該不會七宮公主的主要工作不是政治也不是祭典,而是為了這一類的生意吧!?

  每次看到杜艾大人打從心高興的模樣,還有哈哈大笑的展大人……、有時候我真的感到非常擔心呢!

  「沙沙沙」加快腳步,雪靴傳來相當舒服的感觸。

  我刻意不走除過雪的馬路中央,選擇踩著路邊前進。腳下脆弱的積雪和踏上泥土的感覺不太一樣,不知為何讓人覺得很舒暢。正午過後,我穿著外出用的侍女服和冬季羽織,走在賀川城街上。

  杜艾大人簡短問:

  「雪舞台呢?」

  部下也迅速答話:

  「進度已達七城,今天之內完成。」

  「可以在明天內裝飾完畢吧?」

  「當然。看來雪堆還可以維持個四、五天。」

  「雖然這是天文團的報告,但還是希望你們多加留意。」

  杜艾大人一邊走在一步一步前進的我前頭,一邊和祭典承辦人員對話。

  終月的午後,冬季蒼白的天空,陽光從雲層間隙照耀進來。

  因為還有日照,雖然寒風冷颼颼,呼吸的氣息還沒變白。

  杜艾大人在客棧確認了樣品資料之後,就被叫去視察祭典的準備工作。負責拿皮包的我也跟在他後頭。

  承辦祭典的年輕人看了我一眼,問杜艾大人:

  「那個小女孩是誰?」

  「她是公主殿下的帖身見習侍女喔!」

  杜艾大人的回答帶著苦笑:

  「先前在與四宮的戰事裡太過任意妄為,空澄姬對我和東征將軍的行為感到不滿,所以派了一個眼線來盯著我。」

  「這樣啊。」

  「這樣一來就不能再有所輕忽了。畢竟公主殿下不喜歡戰爭啊。」

  杜艾大人穿著層層冬衣,背影看起來圓了許多,不過講話依舊滔滔不絕。

  同樣的謊言已經重複過很多次,說起來就跟真的一樣。

  連我也漸漸覺得謊話才是真的。

  我追趕的背影全身裹在厚重的冬季處套裡,就像要在嚴冬裡出遠門。

  杜艾大人很怕冷,冬天更是穿得很多。因為身材不高,看起來就是圓滾滾的。

  冬天他不太出門,但是又喜歡工作,有必要的話哪裡都去,可是不擅長應付馬匹之類的大型生物,所以多半都是像這樣,靠自己兩隻腳走過去。

  一邊追趕忙著談論公事的大人,一邊看著白色的街景。

  街景的雪色看來比之前來的稍微重了些。

  為了應付冬季降雪,賀川當地的屋簷角度都會設計得斜一點,四周平滑的斜面上都積滿手掌厚的積雪。成列的房屋並排在道路兩側,就像枝葉上積滿雪的大樹。陽光從空中雲層的縫隙灑下,反射白雪之後顯得有點刺眼。要是不瞇起眼來,眼睛真的會覺得有點酸痛。

  路上行人比其他季節少了許多,不過還是有人趁著天色放晴,努力清掃積雪;也有人出門購物,還有一群人拖著木橇,上頭堆放祭典要用的裝飾品。

  有時會發現有壯漢站在十字路口,應該是杜艾大人的護衛吧?他們雖然不想引人注意,但也不會刻意躲藏。相較之下,口影就比較擅長隱匿,我根本看不出他人在哪裡。

  「還有,聽說早上展跑掉了?」

  哇啊!杜艾大人的聲音充滿怒氣。

  「是、上午確實和部下一起認真工作,不過……」

  「已經膩了嗎?」

  「應該是吧。」

  話說完之後,杜艾大人便加快腳步。

  他一生氣,步伐就特別快。

  我也跟著加速,不過要是沒腳踏實地,有時候也會凍住的,還是得步步小心。

  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比原訂時間還要早來到祭典中心的大廣場。

  「哇啊!」

  抬頭一看,忍不住發出驚訝的感歎聲。

  市區正中心是季節祭典使用的大廣場,周圍有四條大馬路。寬廣而開闊的平地,讓人無法聯想這裡是市中心。

  南北狹長的空地,可以容納幾十戶人家。

  裡面有好幾座用雪堆積而成的底座。

  這是市區各處掃雪的成果。將積雪踩得密密實實,有如冰塊般堅硬平坦,再一層層堆上來。

  上面用白雪堆成高塔,好像大樹一樣聳立。

  壯觀的圖維塔就像是樹上霧淞(註:天氣寒冷時、水蒸氣凝結在樹上的白色冰晶)一樣高,下面比較粗,尖端指向冰凍的天空。

  兩層樓高的六座高塔,及小它一圈,數目大概有三倍之多的冰柱到處聳立在廣場上。

  在這片雪景與泥濘斑斑的廣場中,忙著準備祭典的人們和剛搭建的攤位,都依照祭典的規定圍著冰柱。

  我們面前就是人稱雪舞台的地方。

  「你看!用雪堆成的花耶!」

  即使我指著那邊露出笑容,這個人依然面無表情。

  在我們面前是用雪堆城的底座,造型師傅正用鐵槌和刮刀把堅硬的雪塊塑造成各種形狀。

  兩手抱不住院大型花卉是向日葵。

  雖然這些花只是台座上的裝飾品,不過在冬天做夏天的花的確讓人覺得挺開心的。

  聽說準備了十座左右的雪雕,各由不同的造型師傅負責,依照區域承辦人的個別意見展示了不同的東西。

  「日影先生,我們接下來去那裡瞧瞧好不好?」

  「日影。」

  他嘀咕了一聲。

  「是,是日影沒錯。」

  我們走在積雪散亂的路上,穿梭在忙著準備祭典的人潮之中。

  杜艾大人為了協商工人必須四處打轉,我把皮包交給他之後就沒事了。

  展大人大概在某個地方玩樂吧?雖然杜艾大人要我把他找出來,不過他說可以在路上一邊參觀一邊找。

  只剩下我一個人時,才發現前方有一個不愛說話的男孩子,於是就變成我們兩個人一起逛。

  東和的科天雖然冷,不過終月裡放晴的日子也不少。

  等到辦完祭典準備過新年時,積雪雲就會一直盤踞在上空。

  所以賀川的發眾更是期待這個歲暮前的祭典。要是錯過的話,從積雪開始融化的雪終到息吹月,就只能躲在家裡過冬。

  遠望正在趕工的雪雕和裝飾著繩結的冰柱,沙沙作響地往前走。

  即使是日影在這種被踩亂的積雪路上也沒辦法完全隱藏腳步聲。最近我覺得他真正的特技應該不是不出聲,而是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雖然沒有問過他,不過我想應該就是這樣。

  「沒看到展大人呢。」

  他只有點點頭。

  在廣場上放眼望去,有些忙著準備的人是志願幫忙的,還有許多是展大人的部下。

  冬天軍人的工作不多,因為他們是為了大規模戰鬥而特別徵召的,所以展大人積極地找那些沒事做的人來籌備祭典或修繕道路。

  展大人並不是個喜愛工作的人,看來是顧慮到冬季軍人躲著不動,體力和行動力都會大幅下滑,所以才會給他們點事做吧。

  上書給空澄姬時寫了許多軍民交流、有益和平之類的理由,可是看來就像是自己跳出來籌備祭典,但半途覺得太麻煩而中途而廢的樣子。

  把工作交給部下就失去行蹤,變成要請杜艾大人出面。

  接替他的副官能力不錯又守規矩,而且負責除雪的士兵也很合作,可是在文書作業及聯絡卻不太行,所以才要找杜艾大人。

  一直搞不懂,為什麼他個性這麼隨便卻會受到部下仰慕,而且打仗也不輸人呢?

  「不趕緊找到他,杜艾大人又要發飆……咦?」

  視野裡有一幅很溫和的景象。不少人聚在一起,還排了隊。

  攤位後面冒出炊煙,八成是賣吃的吧!應該是可以邊走邊吃的暖熱料理。

  正當我看著他,心想「我們去吃吧!」時,他很快地說:

  「會變胖。」

  「啊、不過、不過身體一定會暖和起來吧?」

  「你剛剛吃過午飯了。」

  「是、是沒錯啦。」

  「變胖之後,回去原來的工作,衣服會穿不下。」

  難得他會說出這麼長的句子,而且還很有說服力。

  所以我們只能從大排長龍的攤位前走過。

  走著走著,來到祭典會場一角的巨大建築物。

  從豎立的看板看來,這裡是「七宮工藝彩畫館」。

  一整排平房建築,像城牆般圍繞在廣場南側一帶。

  藍色屋頂比天深,白色牆面比雪淡,高度比平房高,從大膽的玻璃大窗,可以看到內部有幾條狹長走廊。

  「這裡沒事啊。」

  先前紛爭的第一步,就是預定做為七宮公主新居的舞蹈所遭人用火藥引爆起火,除此之外還有幾個設施跟著遭殃。不過這棟是今年冬天剛落成的建築物,看來並沒有遭到任何破壞。

  多虧它剛蓋好,裡面什麼也沒有嗎?

  這裡的用途和名字一樣,是用來展示七宮賀川文化資產的地方。

  我剛成為公主時,還曾經在破土前舉行祝福儀式。不過這還是完工後我第一次親眼看到。

  我身上穿著服侍七宮殿下的制服,所以只要和站在建築物,負責管理的老爺爺稍微打個招呼就可以進去了。日影則是若無其事地跟在我後頭。

  高個子將軍人在裡面嗎?詢問聚集在篝火邊的老爺爺展大人在不在,他們也只是一臉困惑。

  聽說正午時分,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自稱是工作人員走進館內。

  不管再怎麼有名,也不是每個人都知道東征將軍的長相。雖然有畫像之類的可供辨認,不過他的長相會隨著表情不同而有很大的變化。

  可是最誇張的還是空澄姬。我想除了城內的貼身侍女或侍從,沒有人近距離見過七宮公主。

  遠遠看著公主身穿漂亮的公主服飾以及化妝的模樣,無論誰都會覺得她很美麗,其實誰也不知道她長得怎麼樣。

  連我也不太清楚空澄姬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總之,先找找看那個高個子在不在吧!

  弄掉雪靴上的雪,穿過門上刻有東和姬空澄名號和設立經過的正門。

  看來,這是為了宣傳她是一位很有藝術造詣的宮姬。

  不知不覺間,這位公主好像變成樣樣精通的大人物。我雖然不太懂,還是很喜歡這個角色。不過能不能演得好是另外一回事。

  堅固的橡木大門,在我們身後發出好聽的聲響關上。

  天花板很高、以暖色系和柔和白色統一的牆面在工藝館裡頭迎接我們。

  四處都鑲著玻璃窗,這種格局只有在非常有錢的神川城、或是中原的外國豪宅才看得到。

  說不定,建築物本身就是打算設計成一項工藝品。

  或許建築家以及出資者對於這份工作,都抱有更大的野心吧!

  雖然房子蓋得非常好,可是卻看不到什麼人影。也許是賀川居民生性謹慎,覺得大膽採用玻璃的房子太脆弱、不想靠近。

  否則為什麼這麼美麗的建築物裡,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呢?

  嘎嘰!

  「咦?」

  有種讓人不安的摩擦聲。

  是天花板?還是橫壁的交接處?

  「我聽錯了嗎?」

  又從某處傳來「嘎嘰嘎嘰」的怪聲,不知從哪裡發出摩擦聲。

  「祭典結束之後,這裡就會拆掉。」

  日影嘟喃說道。

  「為什麼?」

  「設計失敗,一開始就撐不住積雪。設計師跑了,跑到大河對岸的倉瀨了吧。」

  啊~~我還滿感動地說。

  一邊覺得可惜,重新打量建築物內部。

  一進門眼前就看到牆壁。

  走道通往左右兩側,左手邊有個類似櫃檯的東西,右手邊則是走道。眼前的牆壁一直沿著走廊蜿蜒延伸到建築物深處。

  房子的結構看起來很奇怪。

  看不出開闊的空間和房間的用途。

  感覺上建築的中心是牆壁和走廊。

  面前的白色牆面上繪有壁畫。

  畫裡面是遼闊的綠色丘陵和並排的櫻花樹。

  歌頌櫻花飛舞的落櫻季節。

  輕吸口氣。

  並排的櫻花樹和我一樣高,滿開的枝葉向外延伸,比我張開雙手還要寬。

  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畫。

  用柔嫩的粉紅色繪出春天的鮮艷光景,細部渲染,刻意繪出曖昧的輪廓。

  簡直就像是夢中景色般的華麗印象。

  我想正因為這個季節絕對看不到這種風景,所以才會這麼認為吧。

  「好棒。」

  我喃喃說,眼角看到日影也點點頭。

  春之典禮。

  壁畫前頭一步之遙的地方,堅著一塊寫著這幾個大字的牌子。

  「原來是為了展示品而建造的房子啊!」

  第一次走進這個地方,要理解內部構造得花上一點時間。

  「真的很可惜啊!直接畫在牆壁上的畫,不就跟著房子一起拆掉了嗎?」

  日影沒作聲。

  此時的沉默應該算是同意吧?最近開始習慣他的各種沉默。

  我看著遙遠的季節景色,開始慢慢走在沒有其他人影的走廊。

  一邊看著壁畫,一邊慢慢往前走。

  沿路牆上畫著各式各樣的畫。

  有畫出新葉嫩枝的細膩描繪,也有鳥群在藍天展翅的模樣,還有山中湧出泉水,跟風吹過草原與芒草的樣子。

  幾乎都是風景畫或動植物畫,沒看到人物畫。

  窗口照進來的冬日陽光和四處擺設的玻璃燭台,照耀著色彩繽紛的畫。

  邊走邊看,忽然出現一個轉角,轉過去就是牆的另外一面。這裡的走廊上也有新的壁畫。

  看著看著,注意到一件事。

  這些圖畫畫得非常隨性。

  看起來主題是賀川和周邊地區的風土,可是畫風極為抽像,不規則地畫出精密的畫。唯一的基調是以淡色系為主,相同的技法讓人強烈感覺到色彩濃淡的效果。

  我想應該有好幾位畫家同時作畫吧?

  可是從顏色的塗法看來,每幅畫都是同一個人畫的。

  還是由擅長特定畫法的工坊畫師合力完成的呢?

  「展大人不在啊。」

  心裡胡思亂想,不過口中還是說本來的目的,強調自己沒有只顧著玩。

  館內沒看到任何人,走廊上只有我們的身影,也沒有暖氣,兩個人在冰冷的走廊上賞畫。聽得到外頭人群工作的喧鬧聲。

  突然從牆壁另一頭傳來聲音:

  「……所以啦,所謂的祭典就是……」

  音調有點尖,年紀有應該比我們大吧?緊繃的音質聽起來像是個年輕男子。

  有人在牆壁另一側,不過不是在跟我們說話,而是另有其他對象。

  日影察覺動靜,低聲說道:

  「兩個男的。」

  總之,我們通過水鳥壁畫朝下個轉角前進,確定一下是什麼人。聲音聽起來很輕快,所以也不擔心他們是怎麼樣的人。

  轉個彎,又是壁畫。

  還有兩道人影。

  有個人坐在木梯子上,臉朝壁畫。

  「就是大玩特玩,然後說再見!」

  自說自話的人,坐著的高度和成人左不多,側面看來相當年輕。

  身上穿著沾有許多顏料髒污的工作服,年紀大約是十五、二十歲左右。左手抱著調色盤,右手握著沾上白色顏料的晝筆。用完的顏料和幹掉的調色盤散落在梯子旁。

  「從他們手裡騙到錢,然後溜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去。」

  我站在轉角不動,男子沒注意到我們,畫筆忙著在牆面上畫畫。不知道為何,他的年紀讓我想到琥珀姬。

  「哪裡才算安全?」

  站在畫師背後的高個子發問了。

  這個人似乎已經注意到我和日影,興味盎然地把視線轉向這邊。

  他的肩膀寬闊、身材高大,年紀看起來比展大人或杜艾大人都大。

  深色的過膝外套,顏色令人聯想起冬天的霧淞。細長的臉孔相當老實,意志堅強、有些銳利的眼神令人印象深刻。

  老爺爺說的高個子應該是他,不是展大人。

  「嗯……鼓城和三宮夏目不行。要是跑到乖乖聽展指示的鼓城和接下來要受苦的夏目城又會被徵調。我可不想再打仗了!」

  稍微點個頭,我發出腳步聲往他們那裡走去。日影無聲無息跟著我。

  「還有倉瀨和牧瀨也不太對勁。聽說他們擔心這邊崛起,還提供夏目城資金。看樣子那邊也很危險。」

  看來年輕的畫師沒有注意到我們走近,不但沒停筆,更沒有閉嘴的意思。

  高頭大馬的男子視線又從我們身上移回畫師:

  「一宮神川或二宮錫馬如何?」

  「唉呀!那更慘了!」

  畫師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苦笑。

  「你真壞啊!一宮可是不承認其他公主的喔!也就是說,她會乘人不備,就以維持治安為由出兵。神川的黑姬可是很恐怖的!」

  這句話讓我心頭怦怦一跳,心裡浮現黑衣的身影。

  「二宮也是一樣。他們連一宮公主都不承認。明明離神川最近,還故意和神川對峙,看樣子戰爭也是一角即發吧?」

  「是嗎?打起仗來比較大的一宮一定會贏,所以二宮不會直接開戰的。」

  「真麻煩哪!」

  畫師笑著說:

  「還是跟琥珀姬一樣流放到南方比較幸福嗎?咦、有客人?」

  終於注意到我們了。

  「今天還是準備時間喔!後天的祭典才會開放參觀。」

  畫師雖然是對我們說話,可是視線還是對著壁畫。

  「啊、對不起。我們有入館的許可,是進來找人的。」

  我慌慌張張地答應,看到畫師的側臉微微點頭。

  「啊、我聽過你的聲音喔!我記得是在陶‧杜艾那邊……」

  出乎意料的話讓我瞪大眼睛。

  「是他給我錢叫我畫的。你是在客棧做事的人吧?叫什麼阿空的。」

  沒錯,這樣說也是說的過去,可是他的說法總令人有點在意。

  正在猶豫要不要老實回答時——

  「不好意思啊!這陣子我都住在這裡,沒人可以講話,講錯什麼的話麻煩你聽過就算了。」

  畫師的笑容帶有幾分後悔,終於轉頭看向我們。

  「咦?」

  他對我身後的灰衣少年露出意外表情,可能是聽腳步聲覺得只有我一個人吧?

  畫師一臉不可思議,總覺得好像在哪見過他。好像也是進出宅邸的人之一。

  要是被人記住長相就糟了,所以我很少和外人面對面。記不太清楚,只有一點模糊的記憶。

  俯望我們的男子很年輕,身材瘦小,看起來一副很高興的樣子。嘴角帶點神經質,這正是他的特徵。

  年紀果然和琥珀姬差不多。

  「阿空?」

  站在畫師背後的高個子一臉疑惑。

  「啊、我的名字是他們模仿公主殿下取的。在城裡做事的人,要是本名太常見或是太通俗的話,就會再取一個名字。」

  沒等他開口,我就自己先說了。

  我沒說謊。

  要是問我這是不是真的,雖然有點不同,不過的確是有這種事。

  「是啊!有!的確是有這種人。」

  畫師用力點頭,一邊在調色盤上調色。

  「還有就是很多人學公主殿下的打扮。有很多年輕女孩都會配戴玻璃飾品呢!」

  「嗯、沒錯沒錯。」

  他的回答正中下懷,我高興得連連點頭。日影好像瞪了我一眼,是錯覺嗎?

  不、他平常的眼神就是這樣……但願如此。

  「琥珀姬在鼓城又叫華姬,它們還有賣琥珀繩扣和琥珀髮飾。就連衣帶也是武珀色居多。」

  畫師開心地為我們說明:

  「一宮的黑姬在典禮上戴了一頂超大的黑帽子,所以到處都有年輕女性跟隨著戴起大黑帽。」

  「真的嗎?」

  聽到我根本不知道的事,忍不住瞪大眼睛。

  「是啊!一宮對其他都市的影響力很強,年輕女孩又愛打扮,就會模仿有名的公主穿著。還有人梳起萌蔥姬的髮型,或是披著常磐姬的披肩喔。」

  高個子輕輕一笑:

  「女人家就可以允許這種不正經的行為嗎?」

  成年男子就不能跟隨其他都市的流得。畢竟每個都市都有各自所屬的旗幟。

  說不定還會自然形成禁忌的顏色呢。

  我忽然想到——

  要是我是黑姬、愛戴黑帽子的話,杜艾大人也會開心地拿來做生意嗎?應該會吧。

  「對了,你們在找人?」

  畫師好像想起來什麼事,我也記起原本的目的。

  「我在找一個高個子。體格很不錯,在我工作的地方很有地位。」

  我煩惱著要不要說出展大人的名字,還是東征將軍之類的稱呼。總而言之先講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好了。

  那個人挺麻煩的,隨便說出他的名號可能會惹上麻煩。畢竟他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毫不猶豫的戰將,有幾個仇家也不是不可思議的事。

  「像這樣子?」

  畫師拿著調色盤,朝那個高個子比去。

  「不一樣,個子再高一點!還有手腳特別長。感覺很隨便,頭髮長度也很隨性。」

  不知不覺跟眼前的人做比較。

  在畫師背後默不作聲的人沒有展大人高。不過體格結實沒有一絲贅肉,給人一種堂堂正正男子漢的感覺。長髮也整齊地在腦後紮成一束。

  表情很嚴肅,比展大人更有大人的樣子。

  畫師露出厭惡的表情,用道人是非的口吻說道:

  「哇啊、有種不祥的預感!陶‧杜艾要找高個子、打扮隨便的人,不就只有那傢伙嗎?」

  高個子朝著畫師低聲說:

  「是人稱東征將軍的展‧鳳嗎?」

  「是的。」

  我才剛點頭同意,畫師就把畫筆擱在膝上,縮成一團:

  「他早上來過。中午說要去鎮壓暴徒就走了,之後就不清楚了。」

  表情有點複雜的笑容,好像希望別人繼續追問。

  「暴徒?」

  先問問看這兩個危險的字代表什麼意思。

  「戰爭是贏了沒錯,還是會有群眾或組織挺身反抗啊!」

  畫師看著剛畫好的壁面,有點嫌麻煩地繼續說:

  「雖然嘴巴是說帶部下來準備祭典,真正的目的還是鎮壓這一類的集會啦!他就是這種人。」

  「是啊……有人受傷嗎?」

  心中有一點擔憂,試著再問下去。

  「嗯,對方應該是以二宮派為中心,只是嘴巴吵一吵而已吧。」

  「二宮自己不會主動出擊。」

  高個子替畫師補充說明。

  即使這裡是七宮的城市,不過支持其他公主的居民也會在此生活。特別是在和一宮或二宮等傳統古都做生意的人之中,支持她們的人很多。

  就連晚秋時分雖然和鼓城發生紛爭,可是城裡也有許多和鼓城交情不錯,或是有親戚住在鼓城的人。

  攻陷鼓城後沒有加以佔領,只是吸收對方勢力,似乎就是顧慮到這一點。

  大概是許多原因的累積,七座都市才會一直對立。我想並非只是某個主要原因而敵對。

  七位公主只不過是記號罷了。

  「對了,那傢伙很過分喔!」

  思緒被畫師的話給打斷。

  「那傢伙看到我的畫之後,還給我開了個條件!要我在這裡畫一大幅他本人在四宮戰爭中活躍的樣子。要我畫他和敵方將軍單挑——根本沒這回事嘛!」

  哇!的確像他會做的事。

  只是快完成的壁畫上,畫的東西完全不一樣。

  上面畫著城壁燃燒崩塌的景象。

  大河對岸是乾枯的秋草、將遠方染成一片紅褐。上面的天空還沒塗上顏色。

  畫裡一個人也沒有。

  「四宮鼓城?」

  背後傳來沉靜的聲音,坐在梯子上的畫師挺起腰桿,輕輕點頭:

  「是戰後的鼓城!那邊的城壁倒得差不多了,只能當裝飾品,就像個遺跡似的!」

  「您也從軍了嗎?」

  這麼一問,他面帶諷刺地笑了。

  「沒錢吃飯就混進去啦!有人跟我說,隨便打個雜就可以拿到過冬的錢,沒想到拜東將軍陣營遭到夜襲,還沒搞清楚狀況,部隊就東奔西逃整個潰散。」

  他的話讓我非常在意。

  展大人生性隨性,杜艾大人位在後方。要說我什麼都不懂,的確也是沒錯。

  「我已經不想看到那種血淋淋的場面了。背後被砍成重傷,所以升格成從軍畫師。雖然之後逃到安全的地方,還是吃了很大的苦頭啊!」

  「不過現在倒蠻有精神的。」

  高大的男子好像在笑。

  「受傷之後就一邊療傷一邊畫地圖,接下來幾乎與戰鬥絕緣。」

  「背後受傷是軍人之恥。」

  有點挖苦的語氣。

  「我是畫畫的啊!以後再也不會跑去從軍了。所以才沒理會東征的要求,眼前畫的是曾經美麗的鄰國,現在落得什麼淒慘的模樣。」

  他像是有所抗拒,用自己的方式努力著。

  眼睛看著畫,我喃喃說出心裡的想法:

  「我第一次知道鼓城是這樣的地方。」

  最後,在七個都市裡只認識賀川。

  琥珀姬也只知道鼓城的事嗎?

  即使相互瞭解,還是會你爭我奪嗎?

  八成還是會吧!不過也有許多什得思索的事。

  「是啊,畫得蠻漂亮的啦!我不太想畫戰爭場面,所以就畫這個。」

  畫師放鬆身體扭動脖子,彷彿是在休息。

  「這裡的畫都是您畫的嗎?」

  「嗯、大部分啦!陶‧杜艾只肯為這種馬上要拆掉的東西出一點點錢,其他人都跑掉了。」

  啊、這也像杜艾大人會做的事。

  正要繼續開口,我後面的日影低聲對我說:

  「外頭有吵鬧聲。」

  「咦?」

  這麼說來,遠處的確傳來吵鬧聲。

  像是市場附近的喧鬧。不像是暴動,也沒有危險的動靜。

  「我們去看看吧!展大人經常出現在發生騷動的地方。」

  和日影對望一眼,我對畫師低頭行禮:

  「打擾了,也請您多多加油。」

  畫師輕輕舉起手打個招呼。

  「路上小心。有空再來看看吧!反正這些畫要畫到明天晚上。」

  高個子微微點頭,目送我們。

  出去的時候才發現入口掛著一張說明——

  繪津‧楊都展覽會。

  原來畫師的名字叫繪津。

  他身旁的人有點讓人在意。

  這是我的錯覺嗎?總覺得他和展大人一樣,帶有一種軍人氣息。

  「你很討厭我嗎?對吧?很討厭我吧?果然沒錯!?」

  「放開我!好啦、好啦!是我不對!」

  走出去便是雪中廣場。

  穿著冬裝的人們圍著一幅我早已司空見慣的場景。

  從工藝館正門的石階上,可以清楚看見杜艾大人硬是拉住展大人的脖子。

  位置就在進館前看到那個大排長龍的攤位前面。展大人不知道為什麼一身露天攤販的打扮,比我們更早發現他的杜艾大人正在質問他。

  「我只是想推廣這個新口味讓大家知道而已。現在正在努力促銷呢!」

  展大人大吼大叫,手上拿著我們吃過的年糕卷。

  不知是否加以改良,看起來裡面包著好幾種冬季蔬菜。

  「所以就佔用我的休息時間?犧牲我你覺得很開心嗎?」

  「是啊!很開心呢!我最喜歡看到你痛苦的模樣了!」

  哇啊!越來越糾纏不清了。

  在廣場上忙著準備祭典的人們,不知道為何圍在四周,愉快地旁觀這幅無可奈何的場景。

  「對了,日影先生?」

  「日影。」

  「嗯。」

  我們垂頭喪氣並肩遠望這幅早已熟悉的景色。

  「那兩個人是將軍和軍師吧?」

  「好像是。」

  「應該蠻了不起的吧?」

  「應該。」

  「之前吃過那個吧?」

  「很好吃。」

  「原來是找我們去試吃嗎?」

  「……」

  看到日影閉上嘴、杜艾大人大吼大叫、展大人開始辯解,我用沙啞的聲音笑了。

  抬頭一望冬季的天空,灰暗雲層縫隙中透出遙遠藍天,在冰冷的空氣中看起來分外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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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節 夜祭迷途】

  「我只是希望你體會我讓祭典平安無事辦到前夜祭的辛勞。」

  強力的棋子前進三步。

  「辛苦的不是你!是你的副官、四處協調的都市營運部,還有我!」

  吃掉斜前方的棋子,取而代之。

  「好啦、好啦!至少我的英勇制住四宮的不滿分子和其他都市的奸細,你多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別的棋子又從後面移過來,將剛才的棋子吃掉。

  「所以你今天也要努力促銷?」

  哇!拼著一時的意氣之爭,硬是要換子。

  「祭典時我會專注在軍務上的。今天只是事前考察。」

  動了其他的棋子,將軍!

  「你在意的是四宮軍的殘黨?還是三宮?」

  王溜走了。

  「是那些趁機作亂,破壞市民心情的人。」

  進攻的棋子向前進。

  「邊境倒是沒發現什麼危險的動靜。」

  防守的棋子固守陣地。

  「若是已經有人滲透,就讓混進來的奸細見識一下我和部下們的俐落動作。」

  進攻的棋子再度前進。

  「聽說到昨天為止,已經逮到五個人了?」

  又加強守備。

  「晚上又抓了一個,不過都是些小角色。就是無法繼續和四宮做生意,心生不滿的反對派裡頭的小角色。」

  啊!又是一波攻勢。

  「一扯上利益還真可怕呢!今天就有一場傷腦筋的會談。」

  王都附近守得固若金湯。

  「要我替你去嗎?」

  展大人下到這裡就停手了。

  「與其拜託你,還不如熬夜自己來。」

  杜艾大人也站起來,來到我身旁的火盆取暖。

  這盤棋好像在不知不覺之中結束了。

  棋子散落在細線交錯的棋盤上,兩邊都還沒將死對方,看來還有許多可以動的子。

  這兩個人下棋,多半會停在奇怪的地方。

  我從小就常一邊喝茶,一邊看他們下棋。兩人在二十次裡只有一次會認真一決勝負。

  單方面進攻的展大人和醉心防守的杜艾大人,兩人勝負各半。

  他們老是拚命講話,順便下棋,幾乎沒多加考慮就動子。

  有時一個不留意,勝負就已底定。他們好像都能預先推算到幾十步之後,這時候兩個人看來都很無趣。

  我也不是很懂。總覺得他們是想要營造出渾沌不明的局勢,兩個人才故意接二連三用奇怪的棋風下棋。

  「小空,畫師如何啊?」

  展大人長長的雙手交叉在腦後,像是想起了什麼。

  「啊、聊得很開心呀!畫師是個很有趣的人。」

  他是個有點少見的長舌男,雖然有點怪怪的,不過給人的印象還不錯。

  「你是說繪津嗎?那個展撿來的幻想畫師?」

  杜艾大人的手伸到火盆邊,說了一個我沒聽過的詞。

  「幻想畫師?」

  「又叫不切實際的畫家,稱不上是藝術家。這種畫師的作品都有特定方向。你看過那些描繪七姬的誇張錦繪吧?帶著玩心畫出這種畫作的人,就叫幻想畫師。」

  展大人這麼一說,那個畫師所描繪的風景畫,的確有點類似玩心的感覺。尤其是運筆時柔和感觸特別引人注目。

  「工藝館預定要拆除,他又沒錢吃飯,所以最後的展覽就交給他羅。聽說他淨是畫些奇奇怪怪的畫呢!」

  我雖然不太懂怎麼賞畫,不過也覺得他是隨著自己高興作畫。

  「乾脆通通都畫我們的公主殿下不就行了?這樣民眾的接受度也比較高。」

  杜艾大人對展大人漫不經心的玩笑話,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不行,我覺得這樣不太好。

  「他畫了很多非常漂亮的風景畫喔!真的!」

  試著修正話題的方向。

  「他有畫畫的才能嗎?」

  杜艾大人對著展大人這麼問。看來順利叉開話題了。

  不知道為何,展大人在藝術及美術等方面見多識廣,眼力也不錯。

  這方面杜艾大人就弱了一些。可能是注意力太過偏重於工作上了。

  「這個嘛……在年輕一輩裡算是值得期待啦。稱不上是天才。不過卻能把幻想裡的東西畫得活靈活現。該怎麼說……那叫做大傻瓜吧?」

  「啊、我懂、我懂,的確是個大傻瓜。」

  兩個人彼此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覺得他們口中的畫師好可憐。

  再一次嘗試叉開話題。

  我問他們:

  「今天的工作要怎麼辦呢?」

  「是啊,我也一起去吧。」

  「吵死了,你如果想要跟,至少得幫我提皮包。」

  「小杜艾啊,你最近對我很冷淡耶?」

  「大家都覺得我對你太好了。」

  「哇啊!世人真是沒眼光啊。」

  這兩個人感情真好。

  我啜飲著不是那麼熱的紅茶,看著他們互相大吼大叫。

  這是早晨在杜艾大人的客棧中所舉行的茶會。

  反射白雪明亮的陽光,從玻璃窗後頭照進來,顯得非常耀眼。

  杜艾大人在客棧一樓最豪華的接待室裡,和都市代表會談。

  七宮的公主殿下當然是代表都市的象徵。

  然而,實際負責城市運作的,是長久以來以本地為根據地的居民和他們的家屬。主要成員正好和七葉中的一派重疊。

  椅子上的壯碩中年人看來頗為幹練,身後跟著一個秘書和兩個護衛,和杜艾大人面對面。

  兩人中間是一張高度較低,用堅硬橡木製成的紅色矮桌。

  我在桌邊準備茶水。

  「哦、真可愛的小姑娘。是您的千金嗎?」

  杜艾大人別過視線,確認暖爐的火光,嘴角微微一笑:

  「在下年紀可沒那麼大,她是公主殿下的巾身侍女之一。公主怕我會做出什麼壞事,特地派來一個眼線。」

  「還真是辛苦啊!」

  「公主殿下沒什麼野心,所以不能再任意妄為了。」

  彼此都應該有所準備了吧?兩人用緩慢溫和的口氣交談。

  我沏完茶之後站在附近的角落。杜艾大人身後也有兩個警衛待命。

  「您差不多也該結婚了吧?我的侄女年紀正好差不多。」

  「公主殿下是巫女,宮姬在位時是不能結婚的。希望殿下繼續在位子上待個十年,身為屬下的人自然不能隨便成家啊!」

  其實只有未婚的年輕公主才能當上宮姬。

  這個稱號僅限一代,無法由下一代繼承。

  這個制度原本是為了在沒有合適王位繼承人,或發生繼位紛爭時,能有暫時領導祭祀的人。

  一般過個五年、十年就會自動退位。這段時間若是王室支系有年齡合適的後繼者長大成人,這個地位就會轉移給她。

  到目前為止,從來沒有發生過宮姬和下一任王位繼承人結婚的事。被選上的宮姬習慣上會與王族或具有繼承地位的貴族保持距離,維持互不侵犯的關係。

  事實上,聽說東和各地為了十年後的王位繼承權,已經發生許多交易和利益衝突。不過我還沒有親眼目睹過。或許是賀川和七宮城都太過偏遠了吧?

  王族本身沒有多大力量,只有幾個祭祀權以及相關土地、森林的產權。他們的身份和宮姬差不多,正好適合拿來做為權威的依據。

  「今天想確認一下祭典分配的工作。」

  杜艾大人馬上進入正題。

  「由於是以公主殿下之名所主辦的祭典,我方也準備了大量燈油等著供應使用。希望左府閣下能夠理解我方的心意。」

  「在下明白。不過還是得先過問:油的輸送管道一直被二宮控制,為什麼以七宮賀川為中心的商家,能夠準備如此大量的燈油呢?」

  兩方都面帶笑容。

  「七宮公主用不到的東西依然會在賀川周邊流通。收購這些東西可是費盡千辛萬苦呢!」

  「這是二宮錫馬打算從七宮搾取更多資金的伎倆嗎?」

  「我們彼此的工作都得養活許多從。如果能夠保持一定距離做生意,還是可以有所往來。」

  「我方從鼓城接收的利益和財產,若是被二宮取得,既可以用來當作懷柔一宮、五宮或六宮的資金,還能填補借錢給三宮的資金缺口。在東和各個都市裡,到底是誰獲利最多呢?」

  「我方不會有任何損失。只是從鼓城富裕的庫房中吐出一點東西而已。」

  「四宮已經滅亡了,鼓城往後就是賀川的衛星都市,最終還是會變成我們重要的一部分。請您留意,千萬不能讓二宮有利用我方財產的機會。」

  「您說得很有道理。他們利用這樣的伎倆,意圖染指各種流通管道也有好幾年了,根基扎得相當穩固。想要迴避他們就不能做生意了。」

  「二宮會垮台的。為了這一刻的到來,希望您能幫我們預先協調一下。」

  「您說的是東和第二古都、自稱天下副都的二宮錫馬嗎?」

  對方的笑容像是在暗示根本不可能有這種事:

  「那可是連一宮神川也無法打倒的大都市喔。」

  杜艾大人聳聳肩:

  「等待我方茁壯,就能與五宮、六宮,或者一宮結盟。雖然不至於統一東和,但是利用巨大的同盟施加壓力,削弱二宮應該不難。」

  「對我們來說,一宮神川才是可恨的搾取國。」

  這次換杜艾大人笑了。

  「就算打倒神川,我方有能力經營整個東和嗎?東和的未來能夠托付給二宮嗎?即使真的打倒神川,它也會成為比鼓城更難吸收的對象。」

  「您不考慮和二宮錫馬同盟嗎?他們現在正在和一宮神川對峙,如果和他們一起夾擊,應該很有效果吧?」

  「到時候……」

  杜艾大人抓抓劉海,露出極為符合個性的表情。

  「位居東和第二的錫馬,會利用地理上的優勢經及相稱的榮耀與實力,取代它成為東和實際上的首都,我們依然只是從屬於它的地方都市吧?」

  杜艾大人稍微壓低視線,慢慢啜了一口茶。

  「這是本地今年秋天剛采收的新茶,請嘗嘗看。」

  「是啊?」

  對方也慢條斯理喝著紅茶。

  「是年輕人喜歡的香味啊。」

  支撐人稱「七葉」的七大財閥其中一個,露出品評商品的表情。

  「七宮是最年輕的宮都市,公主的年紀也最小。加上二宮不承認妹姬的正當性與權威,長遠看來,他們是不會讓步的。」

  杜艾大人從玄關送客回來,一個人留在接待室打瞌睡的我連忙跳起來。

  在漫長的會談中輪流幫他們倆倒茶,談話內容光是前半部就讓我暈頭轉向。

  兩個人話說到一半,就開始瞪大眼睛檢視好幾本帳簿,反覆比較讓人搞不懂的數字,我真是快要受不了了。

  剛開始有點詭異的對話,有些地方和我跟他們兩人談過的內容類似,自認為多少聽得懂,只是還沒理解內容在說什麼話題又馬上換了。

  早上開始的會談,結束時已經過了正午。

  杜艾大人吃了一點烘焙糕點,喝掉剩下的冷茶:

  「你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我還有其他的工作得出門。」

  「剛剛應該是很重要的工作吧?」

  面對我「我也參與了部分工作」的表情,杜艾大人不禁苦笑:

  「兩邊各懷鬼胎啊!只是確認之前沒解決的問題而已,沒有讓人眼睛為之一這的內容。真正要緊的事都是在沒有護衛的密室裡進行。」

  我嚇了一跳,這是真的嗎?杜艾大人遙望遠方的景色,瞇起眼睛:

  「不、真正的大事會在不需要會談的地方定案,等到向對方報告之後再進行細部調整。」

  「不管做生意還是政治都很麻煩呢!」

  「他……不、他們身為財閥中的一分子,只要能在東和確保自身的地位和繁榮就足夠了。即使不能打倒一宮或二宮,只要能維持一定實力就行了。」

  我想對展大人和他來說,很難認同這種事。

  他們的計劃比這大得多。

  像是統一東和或是征服東和之類,這種一般人想像不到的事。

  其實比較傷腦筋的是,他們對具體的統一或征服都沒有多大興趣——該怎麼說呢?感覺比較像是能爬多高就爬多高,試試看能不能爬到天上去吧?

  「他們的優勢是長久以來建立的人脈、累積的技術,經及龐大的家庭成員。這些我們都沒有,不好好操縱利用不行。」

  這個口氣與其說是在指點我,不如說是自我確認。

  「相反的,我們的長處就是沒什麼負擔,也不用照顧特定族群的特權,可以把財富廣泛分配給合作的人。有必要的話還能進行投資,也沒什麼一定要特別保護的對象,所以他們做不到的事,我們可以輕鬆去做。」

  「像是一有危險就自己先逃走嗎?」

  杜艾大人毫不介意地笑了:

  「是啊。我和展都會努力遵守和你的契約。」

  「契約?」

  從天上照下來的陽光很刺眼,照出來的倒影也不不長,玻璃因為暖氣和屋外的溫差而朦朧,杜艾大人一直凝視著玻璃那頭的景色——

  「我們答應過盡量不會讓你吃虧啊。」

  「哇哈!」

  杜艾大人准我下午休假,讓我到祭典前夕的街上玩。

  除過雪的街上一片泥濘,雪靴踏過便發出沙沙聲。

  身邊有個走路只有我一半身響的人,細微的動靜讓人很難察覺他的存在。

  今天是個難得的晴天,冬日晴朗的天空又高又藍,雲層在山的另一頭。

  凍結的空氣依舊刺痛臉頰。在大家眼中,我的臉頰大概是紅通通的吧。

  不知為何,走在我身邊的人不論春夏秋冬,都是若無其事的表情。

  到了祭典的前一天,來來往往的人潮果然變多了,只要走上大馬路,很快就會混在人群之中,搞不清楚自己的所在位置。閃躲穿著各色冬衣的人們,好像在不知不覺間迷失方向。

  即使這樣,一回過神來,日影依然若無其事地跟在我旁邊。

  終月的人潮,似乎是利用冬季家閒來參加祭典的農村民眾。

  大馬路和廣場擠滿了推銷過冬用品的露天攤販,販賣冬季民族服裝、過年用品、年初節慶裝飾、明年的歷書、冬季可以久放的食品等。

  還有許多其他都市的商人四處穿梭,陳列罕見的冬衣與工藝品。他們帶來的山珍海味和節慶點心發出誘人的香味。

  「感覺好像祭典已經開始了呢!」

  各處攤販傳來熏烤珍奇乾貨的香氣。

  「大概是因為今年少了鼓城的威脅。」

  從日影的答案看來,這樣的人潮似乎就是人們比起往常更加享受祭典的證據。

  我站在攤販與攤販間的小空地,遠望這幅熱鬧的景象。

  「現在就這麼熱鬧,明天的正式活動沒問題嗎?」

  日影很稀奇地主動問話。這麼說來,別人問他一百次,他才會主動發問一次。

  他偶爾問我什麼,我就會覺得很開心。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露出笑臉:

  「沒關係,我不會參加祭典的。」

  「……」

  日影靜靜望著我。

  「你看!有時後還是會看到守喪的人家。」

  過來的路上看到一、兩戶房子貼著「守喪」紙條,用墨黑的繫繩圍著大門。已經看過好多次這幅景色。

  其中也有從秋末冬初的雪祭到終月這段期間,在鼓城失去親人的家庭吧?

  「公主殿下也在服喪,貼身侍女在祭典時也得乖乖的。」

  「我也會這麼做。」

  日影倒是不以為意,或許因為他殺過人,覺得守喪不算什麼。不過有個願意這麼說的同伴,我覺得有點高興。

  「不過,好像光是前夜祭就覺得很開心了呢!」

  今晚的街頭到處都燃起篝火,樂師在街頭巡迴演奏,據說後面還有好幾台山車(註:日本祭典或節慶時四處巡迴,裝飾華麗的神轎)。

  白天就是這副盛況,讓我覺得很值得期待。

  「你要去哪?」

  「去畫師先生那裡啊!」

  想去看看昨天的畫完成之後是什麼模樣?

  我心裡的想法是:既然不參加祭典,說不定還沒看到畫,工藝館就要拆掉了。不過日影沒有追問太多。

  我踏著雪靴前進,握在一起的雙手縮在冬季羽織寬寬的袖子裡。

  腳掌穩穩地踏著地面。

  橫越廣場往工藝館前進,看到許多人聚集在雪舞台旁,年幼的孩子繞著冰柱四周追逐。

  眼前的鼓城遠景已經完成大半。

  畫師有氣無力地躺在地上,靠著另一面的牆壁,用挑剔的眼神望著自己的作品。

  「唷!」

  和日影兩個人站在他身旁打招呼,他單手一揮,懶洋洋地回禮。

  今天只有孤單的畫師躲在工藝館入口有五、六個人忙著裝飾和清掃,為明天正式開館做準備。偶爾可以聽到他們工作時的吆喝聲。

  「總覺得……這幅畫怎麼看都行。」

  畫師睡眼惺忪,語氣像在自言自語:

  「啊、告訴過你名字了沒?我叫繪津。」

  畫師繪津先生告訴我們,他今年十七歲,自稱是天才畫家。

  今天早上展大人講過的話讓我胸口微微一痛。

  「我出生在一個沒有名字的窮困村落,七歲被稱為神童,帶到鼓城的工坊拜師。年紀像你們這麼大時,每天都在幫錦繪著色,或是做些潤飾的工作。」

  他的視線很少對著我們。一邊看著壁晝,一邊比手劃腳地閒談:

  「我十五歲出師回到老家,才發現根本沒有畫圖的工作——每天都在種田。和工坊也因為吵架鬧翻了,根本沒有往來。好慘,好慘哪!」

  不知道他是個性開朗,還是喜歡講自己當年的辛苦,語氣聽起來比起內容愉快多了。不管怎麼說,他的確很愛講話,聽的人也覺得很愉快。

  「所以就來賀川工作嗎?」

  「不是,一開始是去更熱鬧的鼓城啦!工作多、多少也還有點人脈。只是他們和隔壁的夏目不和,我才跑到這裡來。」

  畫師的話中有很多我不懂的地方,也有很多地方讓我感到在意。

  「那時候覺得火藥味很濃,還以為七宮賀川是個鄉下地方,比較安全呢!」

  他一臉失算的表情苦笑。

  「我和其他人一樣,以為七宮會屈服在四宮鼓城的壓力下啊!說不定琥珀姬身邊的人也是這麼想的吧?」

  事實上,戰前四宮的輿論大半也偏向這種意見。

  「沒想到東征是那麼性急的好戰派啊!而且我被花言巧語給騙了,以為戰爭就是大軍嚇嚇他們,逼迫鼓城讓步的程度而已。還聽說只要趁亂拿到錢,就可以開溜——結果被整得慘兮兮。」

  也許是留下不愉快的回憶,雖然語氣在笑,可是表情看起來還有許多事不吐不快。

  不過畫師就此閉嘴,繼續盯著牆面。

  「這幅畫畫了多久?」

  壁畫的寬度有我們三個人手拉著手那麼寬,高度比展大人還高。

  「三天左右吧。照一定的順序作業,雖然是以入口的畫優先,不過還是要等顏料滲進去,沒辦法一口氣畫完。」

  他在終月中旬受傷,四宮戰爭還沒結束就回來了。似乎之後就一直住在這裡工作。

  「天氣一冷傷口就會痛啊!要用暖氣這棟房子也太大了,一用又會傷到畫,真是麻煩!反正我一開始用的就是無法長久保存的顏料。「

  不曉得是看哪個部分不順眼,繪津先生用畫筆尾端搔著頭。

  我和日影望著牆面。

  遠景是靜靜流淌的大河,高高的城壁崩塌,煙霧消失在雲層裡。

  天空又薄又藍,混雜一點冬天的灰色,多少有點干冷的感覺。

  整體的色彩相當淡薄,我想應該快完成了吧。

  這個人的畫作色彩組合都很淡,帶來柔和的感觸。

  「這就是我最後回頭時看到的景象喔。」

  我們還沒講感想,繪津先生又接著說:

  「畫得太漂亮了嗎?還是應該像東征講的那樣,畫些他帶領軍隊打敗四宮、和敵方的大鬍子傭兵將軍戰鬥的場面,才比較寫實呢?」

  似乎明白畫師煩惱的是什麼了。

  「那麼畫比較寫實嗎?」

  我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

  「或許吧。」

  「不過,這時候就是想畫這個呀。」

  「也對。」

  「我想這樣就可以了。畫出當時想畫的東西就行了。」

  畫師對著壁畫沉默了片刻,眼神像是在看著遠方某處的風景。

  日影依舊沒說什麼,我也望著描繪陌生風景的壁畫,三個人一直看著它。

  「是啊。」

  過了好一陣子,畫師終於露出有點滿意的表情。

  在黑白分明的眼珠上頭點上一滴滴白點,再幫只有輪廓的籐花上色。

  「怎麼樣?」

  「很棒啊!小姐要是被炒魷魚的話,要不要來幹我們這一行?」

  「日影呢?」

  「……」

  三個人坐在壁畫前面,幫錦繪的畫捲上色。

  面前的畫板上,有幅鮮艷的錦繪。

  萌蔥姬和淺黃姬站在盛開的籐花棚前。

  翡翠姬坐在庭院碩大的翡翠上。

  佇立在青綠竹林裡的常磐姬。

  還有藍天下身穿巫女服飾的空澄姬,與胸前閃耀著黑曜石的黑曜姬。

  錦繪東和七姬繪卷。

  這些是祭典時要賣的彩色版畫——繪津先生的副業就是手工細部上色。

  聽說只要完成個二十張,就能拿到晚餐可以打打牙祭的錢。他好像瞞著展大人和杜艾大人偷偷地做,一天可以畫個五十張。

  我想說多少可以幫他畫個五張貼補家用,所以就請他教我該如何下筆。

  繪津先生負責的是我和日影做不來的困難步驟,他邊畫邊問:

  「小空小姐的名字是從空澄姬來的,這麼說來,你是在她身邊服侍的人嗎?」

  「對呀!這就是我的工作。不過她本人可沒有這麼漂亮。」

  一面回答,一面幫在空澄姬四周飛舞,不知道是什麼花的花瓣塗色。

  「她為人如何?」

  「嗯——身體很健康,這三年來從沒感冒過。」

  「哇!身體的確不錯。」

  我們繪製的錦繪是七位公主的想像圖,絕大部分是根據傳聞所捏造的假象,不知為何每個人都畫得十分美麗,畫風也特別抽像。

  空澄姬看來很柔弱,不過,她用誠心誠意的表情凝望著看畫的我們。

  黑曜姬戴著好大一頂黑帽子,黑色裝束的衣擺非常非常長。

  服飾清爽整潔但完全不實用,看起來像是祭祀用的服裝,設計得艷麗而優美。

  「啊、這身打扮好像是真的喔!」

  畫師評論黑曜姬非常特殊的公主服飾:

  「據說她走路時隨身會有巫女幫她拉住衣擺。一宮黑姬的嗜好真是與眾不同。」

  是這樣嗎——這麼說來,她的確給人喜歡打扮的感覺。

  畫中的黑帽子帽緣寬度是我擁有的那頂的兩倍,畫出一道優雅的弧線。

  畫中的長相還算蠻像的。服飾很豪華,只是太誇張了,相形之下其他部分就不太起眼。

  「又不是喪服,怎麼穿成這樣……倒是有不少有錢人家的大小姐跟著有樣學樣。就連在七宮也看得到。」

  「咦?說的也是。我遇過這種打扮的人,只是穿得更樸素、更普通一點。」

  盡量別說謊,老實地回答他。

  「其他公主大概也跟本人一點也不像吧?」

  要是他繼續追問空澄姬或黑曜姬的事就不妙了,我趕快把話題轉移到別的公主身上。

  「我們本來就是幻想畫師。」

  畫師很有自信地說:

  「幻想畫師的工作不是真實把眼前的事物照樣畫下來,而是依隨自己的內心運筆,畫出多彩多姿的風情才是我們的抱負。」

  他像是快要笑出來,正因如此,表情看起來特別開心。

  這張臉讓人好羨慕,感覺畫師先生的確在享受自己的人生。

  我認識幾個有這種表情的大人,他們大概永遠是我憧憬的對象吧?

  「沒有琥珀姬的畫嗎?」

  現在的對話和氣氛讓人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我又轉換話題。

  「啊……呃——」

  繪津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苦惱。

  我發現應該有什麼理由。

  「是因為和四宮的戰爭嗎?」

  令人有些害怕的問題。

  「不是。」

  繪津先生看著自己畫的圖,低聲回答:

  「琥珀姬的畫也很賣錢啊。畢竟她是最美的公主,很多人在搜集不幸華姬的畫像。陶‧杜艾和東征對於娛樂方面也很寬容,不會為了自己方便就妨礙出版。」

  他有點為難,說話斷斷續續:

  「我見過琥珀姬本人一次。所以身為幻想畫師,現在很難下筆啊。」

  做完貼補家用的零工,夕陽已經西斜了,告訴我們冬日的腳步很快。

  還有些空檔,泛紅的陽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

  「玩得真開心。」

  「……」

  日影、畫師和我三個人來到工藝館的大門前。

  「我畫得最用心的,是那幅畫的櫻花。」

  年輕的畫師刻意站在入口正面的櫻花壁畫前。

  畫中是一片春色,櫻花開始飄散,顯得十分鮮艷。

  「待在鼓城的短暫期間,曾遇上春天的祭典。四宮公主在百年樹齡的櫻樹前跳舞獻祭。雖然我只有遠遠看過一眼,真是個漂亮的公主。」

  隱約領悟到,他畫的是當時的櫻花。

  我覺得,這個人或許把人物和其他對像全部抽離,只是珍惜地畫出自己看到的東西。

  「人生真是波折不斷啊。那年春天根本想像不到今年冬天會變成這樣。」

  在夕陽與陰影的色澤中,畫師的表情裡混雜著鬱悶和寂寥。

  「新年馬上要到了。過了雪終,冒出春日新芽,就到了櫻歸的季節。」

  茫然想著自己臉上的表情,我說出心中的話:

  「鼓城的櫻樹被燒掉了嗎?」

  「要是還留著,春天時一定會有人舉行祭典。」

  賀川對於春祭很節制,空澄姬也不會出席。不過,隨著兩地逐漸統合,空澄姬在鼓城進行祭祀的機會也會跟著增加。

  別的都市裡,其他的公主也會有所行動。

  冬天的腳步好慢,春天還很遙遠。只是冬天終究會結束,換另一個季節。

  櫻歸之春、新綠遍渡、水面搖拽,來到天空澄亮的高夏。

  「祭典結束之後,年關一過就是新年了。」

  畫師聳聳肩,思緒飄向永恆的漫長歲月。

  冬季的雲彩飄浮在暗紅的天邊,帶著一股獨特的沉重色澤,佔據大部分的天空。總覺得天空離地面越來越近,正在接近我們。是冬天雲層太厚了嗎?外頭的風很冷,我一發攔,日影就站出來幫我擋風。

  「謝謝。」

  對方沒作聲,我還是很感激。

  畫師繪津先生根本沒管我們,不停朝廣場前進。

  「哇啊!好棒!」

  聽到他的聲音,我們也往廣場一看——四處都是點起燈火的露天攤販,眾多人潮擠在形形色色的店家前面。

  樂師的笛聲、金屬打擊樂、用木槌高聲敲打木板的流動小販,還有孩子們的歡聲和大人的談笑混雜在一起。

  聚集的人數有數千人,遠超過昨天或早上的規模。

  人群彼此交錯穿梭,口中呼出白色的氣息。從身上層層疊疊的綿衣和冬帽露出的耳朵,還是感受得到寒意。

  在暗紅天空下,每個人都吐出白氣,朝冰柱上點著冬燈的雪舞台前進。

  冬季的前夜祭和夏季的活動不同,在正午過後開始,人群一到日落就散去。不這樣的話,冬季的冷空氣會讓身體受寒,要是路上積雪,歸途也會相當難走。

  短短的一瞬間,午後的陽光暫時泛紅傾斜,凍結在冰冷雲彩上的暗紅色彩也逐漸消褪,染上淡藍或淺紫色。這是冬天特有的風光。

  我們幫了畫師的忙,所以他說要請客,可是一回過神,只剩下我和日影在人群中推擠,漫無目的地走著。

  「好冷啊!」

  「你看。」

  日影指著廣場一角的攤販,大鍋冒出溫暖的蒸汽,攤販用勺子把熱食分裝在陶器中販售。

  「請給我兩碗。」

  拿出零錢買了兩碗葛湯(註:用熱水沖泡葛粉與砂糖的熱甜湯)。

  用湯匙攪拌碗裡加了砂糖的葛粉,熱氣撲面而來。

  臉上凍僵的表情,稍微軟化一點。

  兩個人一起小口小口地吃。

  又甜又暖。

  「好暖和哦。」

  我們和參加前夜祭的人們一起取暖。

  正想一口喝光,才發現碗底還有一小撮沒溶化的砂糖,連忙攪一攪,伸出舌頭去舔。

  吃完才想到,這副模樣可不能被梳妝師或侍從長看到。

  「明天人會更多,今天能逛多少就逛多少吧!」

  把碗和湯匙拿去還,小販對我們這麼說,我笑著點點頭。

  明天就不能出來逛了,今天還是盡量多看一點吧。

  「咦、那是展大人吧?」

  兩個人四處參觀,剛好看見似乎正在巡視的展大人,帶了十名左右的部下到處露臉。

  他好像沒注意到我們,和不同職務的人打招呼。這才好現他和某個似曾相識的人在一起。

  那位身材高大結實,穿著冬季長外套的人站在展大人身旁。

  昨天在工藝館遇見,和畫師在一起的人。

  「你認識嗎?」

  試著問日影,他的回答只是稍微搖頭。

  對方果然是展大人認識的人。從精悍的面貌和體格看來,他們應該都是軍人吧!

  心裡有點在意,可是他們好像很忙,而且被他抓住不知道會被帶去什麼地方,所以我們在被發現前,就往別的方向移動。

  這時候——

  「唉呀!大爺,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呢!」

  聲音非常有精神。

  仔細一看,展大人身邊多了一位見過的大哥。

  「喔、壁畫完成了嗎?」

  聽到展大人響亮的聲音。

  「嘿嘿、都是托大爺您的福啊。今後也請多多關照。」

  「哈哈哈!這傢伙真有趣。」

  他胡亂伸手摸摸畫師的頭,又把他細瘦的身體一把推開。

  「下次記得帶酒過來,我會好好關照你的!」

  「嘿嘿,謝謝羅。」

  的確是那位畫師沒錯,他對這群路過的人親切地行最敬禮,直到展大人他們消失在人群中,一直保持笑容。

  他的眼角餘光忽然注意到站在不遠處的我們,轉頭露出非常複雜的表情。

  他的表情很僵硬,笑容帶著微妙的感覺。

  「嗯……你們聽過推銷生意這個詞嗎?」

  總算說話了,笑容看起來不太舒服。

  總而言子,我們兩個人也對他點點頭。

  三個人大口吃著名叫「七宮燒」的紅豆餅。

  這是用麵粉煎成大判(註:日本江戶時代的橢圓形金幣)形狀,再包進紅豆餡的點心。

  名為「七宮燒」的原因是,上頭有「七」的烙印。

  「大人是很辛苦的。就算我這種天才,找不到什麼好工作也是事實啊。」

  我們兩個人姑且跟著點頭附和。點頭是因為點心很好吃,讓人覺得好幸福。

  「剛剛和展大人一起的是昨天那位先生吧?他是誰呢?」

  不太在意的我換了個話題。

  「不清楚。」

  回答得非常快。

  「我昨天以為他是工作人員,跟他談了很久。實際上好像只是來參觀的普通人。」

  看來應該是實話,就連剛才面對面時,也是彼此點頭打個招呼而已。

  「他要是東征將軍的朋友就不得了啦!那種人帶兵很厲害的。」

  雖然當兵期間很短,因為有實戰經驗,他的語氣相當有自信。

  吃完點心,三個人一起逛街。

  信步走走看看,畫師又開始閒聊,我快被人潮給吞沒了,日影急忙伸手拉住我。

  這種無所事事的時光真快樂,時間就這麼過了。

  只是不知道什麼緣故,我猛地停住腳步。

  在人群的笑聲和閒談中,我感到有點害怕。

  這是怎麼一回事?心頭才這麼一想,馬上又放棄。

  日影與畫師都輕快地往前走,停下來發呆又會擋住別人走路。而且愉快的時光終將要結束。

  所以我繼續走,尋找下一個表演。

  看到雪舞台一角有幾道擋風的板牆七個間隔相等的空間,間距和民宅差不多,高度和長寬都一樣。

  特別在這個區塊點起篝火。

  一個個以木板搭成的台座,後面用不同顏色板子區隔。

  仔細一看,發現那是用木板圍成背景和看板的舞台。

  舞台前有許多觀眾,附近傳來聽慣的絃樂器演奏和鈴鐺樂聲。

  有個黑衣人站在那裡。

  黑衣女性沉靜佇立,黑帽子遮住了她的臉。

  背後竄過一股寒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23 02:59 PM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1-23 03:01 PM 編輯

  【四節  寒風的去處】

  絃樂器結束合奏,接著是壓抑沉重的冬之夜想曲。

  黑衣人輕輕抬起頭來,藏在黑帽子底下的視線轉向群眾。

  塗滿白粉的純白容顏,嘴唇畫上鮮艷的寒紅(註:嚴寒季節製成的口紅,為上級品)。

  紅唇初動,唱起季節歌謠,高聲唱出憂傷的景色:

  冬季凍土、樹梢顫抖的小鳥、沉睡的松鼠夢見春天,在積雪原野上漂泊的旅人。

  過了許久,我還是一直凝視這一幕。

  身體沒活動,雪靴裡的腳尖凍得發痛,可是我一點也不在意。

  不認識黑帽子底下的臉,陌生的歌聲,對於歌詞也一無所知,可是她模仿的姿態是屬於我認識的人。

  畫師告訴我:

  「那是巡迴藝人喔。裝扮成古代的偉人或是民間故事的角色,表演各國的樂曲或說唱劇。今年演的好像是七姬的樣子。」

  聽了一會兒,樂曲在不知不覺中結束。

  黑帽子的帽緣只有我看過那頂的一半寬,舞台上的歌手用溫柔的雙手扶住它,行了個禮,消失在塗黑背景後頭。

  觀眾都往隔壁舞台移動,我還是呆呆站在原地。

  「照順序,接下來是二宮公主羅?」

  畫師也走了過去,我繼續凝視空無一人的舞台。

  周圍人潮也都丟下我走開。

  「那個——」

  我對身旁披著冬季羽織,一言不發的人說:

  「我好怕,還以為那個人突然出現了。」

  他沒回答,我繼續說:

  「我問你,七姬到底是什麼?」

  聽到另一名歌手扮成二宮,高聲詠唱戀曲,我吐出一口白氣:

  「我希望可以永遠、永遠維持這樣,可是又不想和表演一樣,只能在台下仰望、想和她並肩站在一起,很狡猾吧?」

  「你喜歡她嗎?」

  「嗯。」

  兩個人一直站著不動,結果畫師又回頭過來叫我們。

  七位歌手分別唱出各地歌謠。

  有了演出時要極力減少政治色彩的規定,她們給人的感覺只是變裝的歌手。直接用公主的本名也不太好,所以稍微變更一下名號。

  一點也不像我的空澄姬,被稱為空姬。

  黑曜姬殿下是星姬、翡翠姬殿下是時姬、常磐姬殿下是永姬、琥珀姬殿下是華姬、淺黃姬殿下是水姬、萌蔥姬殿下是香姬。

  七姬的俗稱應該就是透過這種說唱故事,在市進小民間廣為流傳的吧?

  我自己在街上聽過空澄姬和琥珀姬的俗稱。

  黑曜姬殿下的俗稱「黑姬」早已廣為人知,改為「星姬」或許是考慮到「黑姬」對說唱故事來說不夠華麗,或者是不希望被勢力最大的一宮敵視?

  每位公主都很閃亮動人,受歡迎的程度也大同小異。裝扮雖然有些粗糙,大家還是一樣對變裝的歌手喝彩。

  才剛打過仗,可是武珀姬依然大受歡迎,也許是因為來自熟知的鄰國吧?還是因為已經沒有紛爭的火種,大家可以隨心所欲地崇拜她?

  相反的,支持常磐姬的人最少,讓人有點在意。

  「是陶‧杜艾。」

  畫師朝舞台後頭一指,只見杜艾大人帶著幾名護衛,好像和另一群人發生爭執。

  怎麼了?三個人靠過去躲在陰影處偷看。

  一個體格結實的中年人逼問杜艾大人: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們的真姬殿下不能忍受被當成這種展示品!」

  杜艾大人刻意彬彬有禮地回答:

  「我們七宮對於任何一位公主都沒有惡意。就算庶民的娛樂裡出現類似東和公主的表演,也不能因為當局施壓而屈服。」

  「為了娛樂?閣下難道沒有對君主該有的誠意嗎?在我們真都同盟裡,就不允許如此侮辱真姬殿下的行為!」

  「我們公主並不排斥出現在民眾的祭典裡。過去領導鼓城的琥珀姬,還有五宮、六宮的公主,就連一宮公主也都默認此事。」

  面對情緒亢奮的對手,杜艾自始至終都用有禮而冷漠的態度加以應對。

  另一個男人激動地說:

  「我們真姬才是唯一的公主殿下!唯一的皇女公主!你竟然拿來跟邪惡的黑姬等人相提並論,真是豈有此理!」

  「聽說二宮殿下不但批評其他的公主,而且也在錫馬城嘲弄我們的公主殿下與其他諸位公主。為什麼身為七宮臣下的我們,必須破格對待若無其事做出這種失禮之舉的公主呢?」

  「二宮一詞就是在嘲弄我們殿下的正當性。既然生活在統合真都錫馬城,我們的信念就是宣揚真相。」

  「那麼容我請教諸位:你們這些大量販售模仿翡翠姬裝扮的衣物,以高價獨佔販賣翡翠寶玉的事業,惡名昭彰的真都同盟在根據地錫馬裡完全排斥其他都市的公主,自己獨佔一切娛樂,這難道不是對我們的侮辱?」

  「讓你們自以為是的話還得了。在真姬的價值前,其他弱小的價值也只能閃到一邊去。竟然對符合自然之理的現實吹毛求疵,真令人啼笑皆非!」

  「我們極力避免對民眾的文化施壓。而且由人群對我們或七位公主的評論,只要沒有過分的行為、足以反映世間輿論,那麼都是可以接納的。這一點無論是我們的公主殿下,或是其他的東和公主都有如此覺悟,和你們是不一樣的。」

  「真是狡辯。光是自己的公主還不夠,連其他公主也要拿來賺錢!」

  「難道要加以排斥嗎?您的意思是說,不應承認其他都市和其他公主,只能崇敬七宮公主?」

  「就是這樣。輔佐宮都市及公主殿下之人,本該有如此想法。」

  「我從來沒想過,竟有人不認同他人存在的絕對價值。我們的公主殿下與盟友也是如此認為。」

  「這種小事無需理會,閣下的想法本來就不值一提!總之,為了我們公主,希望您採取表現誠意的行動,只要出聲警告充斥露骨慾望的錦繪與令人嫌惡的歌劇即可。」

  「這些我們都做了。已經交代祭典承辦單位避免政治色彩和差別待遇,同等重視每個角色。」

  「這麼曖昧的指示有意義嗎?閣下的見解太天真了。」

  「讓本國的理念在別的都市獲取正當性,這樣的見解並不算天真。而是你們對於追求的目標和原因都過於曖昧吧?」

  「請把它當成是我們讓閣下有機會親自實踐具有良知的誠意。」

  「只不過是配合你們的需求,算得上什麼良知?」

  怎麼了?

  看來爭執得相當厲害,雙方互不相讓,不停陳述自己的見解。

  我知道對方是屬於二宮錫馬在東和各地擴張,僭稱「真都同盟」的組織。爭執的原因似乎是二宮翡翠姬殿下在民間的肖像權。

  即使杜艾大人以禮相待,本人看來卻沒有什麼興趣,也不打算配合對方的說詞。

  「哦,二宮啊。在我們這個圈子很出名啊,要是沒把翡翠姬畫得漂亮一點就會囉哩八唆。」畫師露出厭惡的表情繼續說:

  「用得顏色太少也會大發脾氣,說我們偷工減料,也很討厭直接標出二宮名號。」

  我若有所思地連連點頭。

  「錫馬城應該是以和平主義聞名的都市吧?」

  我試著不讓杜艾大人注意到,悄悄詢問畫師。

  「啊,似乎是這樣,不過我沒去過,不是很清楚。」

  在陰影處繼續觀望。

  吵了許久還不覺得厭煩,我們聽的人都累了。

  是雙方不想各退一步呢?感覺好像是水火不容,相同的口舌之爭已經失焦,只是不斷重複。

  「唉呀!又在吵了。」

  背後傳來開朗又熟悉的聲音。

  日影好像已經察覺了,至於我和畫師則完全沒注意到有人跟著,嚇得心臟都快停了。

  「唷!」

  展大人突然現身,開心地對嚇了一跳的我們揮手。

  身旁還有一位同伴是那位穿著冬季處套的人。

  「吵了那麼久,杜艾還真閒哪。」

  看來他在發現我們前就注意到這場騷動了。

  「陶大人應該有所考量吧。若是能夠引誘對方說出明確的內容,也有助於今後的交涉。」

  他的同伴站在杜艾大從那一邊。

  「啊、這傢伙叫做霧羽,是我的戰友。」

  展大人伸出拿著酒瓶的左手,往同行的魁梧男子胸口一指。

  「之前承蒙照顧,我是霧羽。」

  「您好,我是小空。這位是日影先生。」

  我連忙低頭打招呼。

  當我們互相行禮的同時,杜艾大人和真都同盟注意到人群漸漸圍靠過來。

  「這件事就等日後再說吧。」

  真都同盟的人說完這句話就走了。

  杜艾大人聳聳肩,一邊望著我們,一邊問展大人:

  「展,那位是?」

  「也是個武人啦!今天有酒宴,下次再介紹給你認識。」

  展大人肆無忌憚地大力拍著年紀看來比他大的軍人肩膀。幸好從對方的反應看來,他的心情還不錯。

  「工作結束了?真好啊!我還有三件和府中有關的事要忙。」

  杜艾大人正準備和護衛離開,表情像是想起什麼,又回頭對我和日影說:

  「兩個見習的不用等我了,小孩子還是早點回家吧!」

  「是!」

  我精神百倍地點頭答應,目送杜艾大人前往下一個工作地點。

  「那我們去喝一杯羅!再見啦!」

  展大人帶著霧羽先生走了。

  目送他們走遠,轉頭張望才發現暮色已深,抬頭可以看到雲層鈍重的色澤。

  「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

  我和日影相對點頭,然後看著畫師。

  比杜艾大人高、身材卻比較細瘦的人似乎在思索什麼。

  「怎麼了?」

  該不會在思考七姬還是其他人的肖像權問題吧?對他來說,這可是攸關生計的大事呢!

  「他說自己叫霧羽?」

  他口中唸唸有詞,視線望著我。

  「聽說是。」

  「總覺得好像聽過,應該不會這麼巧吧?」

  還在考慮要不要問個清楚,周圍的人突然歡聲雷動,人群喧鬧聲陣陣湧來。

  「怎麼了?」

  我慌慌張張地往聲音來源一看——廣場一角擠滿了人。他們不是群聚在一起,而是環繞著某個東西圍成圓形。

  龐大的黑影在人群後頭上下移動,那是什麼?提燈和篝火光影照出巨大的陰影,怎麼看都像一座山車。

  有個神轎大小的東西,安置在台車上四處移動——看起來像是裝飾品。

  黑色頂部的金箔一邊搖拽一邊發光,讓我如此猜測。

  「哇!」

  我總算看清楚了。

  大小比馬或熊還大、高度和小屋差不多、上頭畫著眼睛和嘴巴、表情還算平靜,溫和的笑臉從人們頭頂上往這邊移動。

  看起來就像是竹編支架加上紙黏土糊成的人偶。身體的部分圓滾滾,拉長衣擺做出衣服的模樣。下半身沒有腳,而是把人偶直接放在台座上。

  人偶的身高不高。要是做得太高,風陰就會很強吧?整體造型都是圓形貢線,該怎麼說:……簡直就是胖嘟嘟的大狸貓。

  圓形的輪廓上,塗滿鮮艷的顏色。

  這到底是什麼?其實不問我也明白,這種心情讓我覺得好難受。

  我身旁的日影竟然愣住了。總覺得他的臉頰不停抽動,該不會是強忍笑意吧?

  「哦、空姬的大人偶如期完成了!」

  正準備回家的畫師,竟然用感動的表情笑了。

  我膽戰心驚地問:

  「……大人偶?」

  「真是辛苦啊!人手都被四宮戰爭拉走了,本來要花兩個月才能做好,最後只花了一周就完成了,人海戰術真是了不起!」

  一臉什麼都知道的畫師雙手抱胸,頗為滿足地為我們說明:

  「它會在每天早上、下午各繞行廣場一周喔!」

  哇啊!

  雖然它應該一點也像我,但那雙大眼睛卻跟我有幾分相似,露出難以形容的笑意。

  這時候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一開始明明是說,只要站出來就行的!七姬怎麼會是這種角色?你怎麼會不知道!」

  我身邊的日影一言不發,只是默不作聲地喝著茶。

  該怎麼說呢……雖然他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卻很少會把視線移到我身上。一定是因為會想起圓滾滾的人偶模樣吧!

  「好啦好啦,我有阻止過他們啊!可是民眾還是希望空澄姬可以參加祭典,既然公主殿下不出席,他們就表示要有大型裝飾,而且用的也是說唱故事裡的空姬名號,所以也只能默認羅。」

  「杜艾大人的語氣聽起來很誠懇,可是表情卻在笑!」

  「咦?我明明很擅長裝成一本正經的樣子啊?」

  他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一副很幸福的樣子。

  杜艾大人結束工作回來之後,我們三個人在他的房間圍著火盆取暖。

  「杜艾大人,去年我也沒出席,那時候做的是什麼人偶呢?」

  「好像是打倒黑熊的男子漢吧?似乎出自某個深山裡的民間傳說。之前好像是神話中遠遊異國的武將。」

  看來今年是第一次做出那麼巨大的空澄姬。

  我稍微安心一點。

  「其實每個地方都會替公主做那種東西。一宮是古老的城市,多的是先王和歷代名人;在五宮和六宮那裡,還合力製作兩位公主的大人偶,擺在一起舉行祭典,感覺很華麗呢!」

  想像兩位公主的大人偶並排在一起,的確是蠻有趣的。不過要是一口氣擺上七座,會顯得很壯觀嗎?反而有點可怕吧?

  是因為黃昏時分的燈火昏暗嗎?剛才那個不可思議的空姬人偶,像是一道恐怖又沉重的黑影,讓人覺得不舒服。我想還是在白天展示比較恰當吧。

  「展大人好慢啊。」

  歇息片刻,享受紅茶的芳香,望向變暗的窗外。

  明天的工作應該會從早忙到晚,今天就該乖乖早點回來,可是他卻說要去喝一杯,到現在都沒出現。

  為了舉辦祭典,市區掛滿照亮夜路的燈籠,晚上也有月色,積雪的夜路不算昏暗。不過一到早上燈籠就會結凍,連燈油也只能維持到半夜。

  走在下雪的夜路上,就算是他也很危險。

  「真是的!祭典這陣子人多,激進分子也常會有所行動。」

  發牢騷的杜艾大人,回客棧的時間也很晚了,快到我就寢的時間。喝完這杯茶,就得回去自己的房間。

  「對了,他有跟你們介紹過那個男的嗎?」

  他這麼一問,我點點頭。

  每次都是我發問,可以讓杜艾大人問我不認識的人是誰,心裡覺得好高興。

  「他說是名叫霧羽的戰友,看起來很正經。」

  「原來如此,那就是傳說中的霧羽大人啊。」

  只有杜艾大人一個人點頭。

  「您認識嗎?」

  畫師在廣場上和我們告別時,口氣聽起來也像是知道些什麼。

  「他可是知名的武將喔!在之前的四宮戰爭也曾率領少數兵力立下大功。」

  「啊、那他們是夥伴羅?」

  「展一直想找幾個靠得住的武將,他應該是最主要的目標吧!」

  雖然聽起來很危險,但是對方要是肯加入我們,看來應該很可靠。

  繼續聊著這個話題,日影很稀奇地發出聲響離席。

  「我巡邏完就去睡。」

  他只有在暗示該離開時,舉動才會和普通人一樣。

  不曉得這個人平時住在哪裡?不過,這種季節沒有暖氣就撐不到早上,睡覺的範圍應該只限於宅邸屋簷下可以取暖的閣樓吧?

  其實我也沒親眼看過他住的地方,還是不太明白他的生活方式。

  「拜託你了。屋內有五個我的護衛,今天大家都去巡視市區,所以外頭人手不多。稍微幫我留意一下,展是不是回來了。」

  「知道了。」

  「啊、大門讓我來鎖吧。」

  負責從裡頭反鎖的我,和他一起走向客棧的後門。回來時只要出個聲,就會有輪班的人幫忙開門,而且他和展大人很少從入口回來。

  走出杜艾大人關得密密實實的溫暖房間,走廊顯得特別冷。

  「哇!呼吸變白了!」

  我縮起脖子,身體也窩成一團,走在前方的灰色背影,依舊站得直挺挺。有沒有鍛煉過,畢竟還是不一樣。

  「開心嗎?」

  走廊前頭傳來快要聽不到的微弱聲音。看到他的嘴邊稍微側過來,呼出白色的氣息。

  應該是問今天的事吧。

  「嗯。」

  灰色少年沒有回答,直接回過頭。

  杜艾大人的房間在三樓,爬下樓梯,經過二樓來到一樓。

  客棧的特色是中原式的堅硬格子窗和厚實牆壁。在一、二樓可以看到客人和當班的店員。

  大部分都是和杜艾大人有生意往來的客人,背景也相當清楚。平常似乎是一般客棧,不過在杜艾大人住宿期間就會特別留心。

  要是杜艾大人來住,三樓的樓梯口就有兩個壯漢把守,對一般的客人來說雖然有點太誇張,可是距離先前的縱火事件沒多久,這也是理所當然。不過對我來說還是有幾分拘束。

  來到一樓,和客棧的人打過招呼,兩個人合力打開後門。

  「好冷!」

  寒氣從臉頰蔓延到脖子,比建築物裡還冷的空氣讓我忍不住喊出聲來。

  穿著雪靴的兩個人走出後門,遙望雪中的夜路。

  除過雪的大路一片漆黑,路旁積雪染上蒼白的月光。

  抬頭一望,冰冷的天空中雪雲密佈,雲層縫隙透出清冷的細長月影。

  「小心一點喔!」

  全身發抖,還是試著擠出送別的笑臉。

  沉默。

  和平常一樣沒有回應,不過總覺得有點怪。

  日影用銳利眼神盯著後門延伸出去的三叉路:

  「聲音。」

  還來不及追問這是什麼意思,灰色的背影就已奔馳在夜路上。

  身體輪廓融入夜晚的空氣中,兩者同樣是暗色,彷彿消失一般。

  「回去。叫杜艾大人的部下來。」

  傳來他的聲音,我不懂這是怎麼回事。

  就在此時,遠處傳來「鏗!」的一響。

  已經晚了,澄澈的夜晚空氣中沒什麼人的氣息,遙遠的聲響終於傳到耳邊。

  那是硬物相互撞擊、然後彈開的聲音。

  我聽過這種聲響,這種恐怖的音色。

  「劍的互擊聲?」

  身體繼續顫抖,不是因為寒意,而是膽戰心驚。

  心裡想跑,雙腳卻不聽使喚。

  踏在地上的雪靴差點凍住,觸感和白天或黃昏完全不同。

  「不太對勁!快叫人來!」

  客棧的人探頭出來張望究竟發生什麼事,我慌慌張張地說完,連外套也忘了穿,就跑向夜晚的街頭。

  有種非常奇怪的感覺。

  在宛如冰柱的寒風中,拚命踩著雪靴往前跑。

  怪的不是日影,而是胸口的感覺。

  心頭有種非常可怕的沉重感,讓我急著穿越灰色背影消逝的街頭。

  再度傳來鋼鐵交擊聲。

  音量大了些。

  我開始覺得害怕。

  覺得自己越來越近,卻比想像中的還要遙遠。

  黑夜是每個人潛聲歇息的時間,所以即使距離聲音遙遠,還是顯得清脆響亮吧?加上聲音在冬天澄淨的天空傳得更遠,讓人害怕的聲響特別尖銳。

  間隔相等的細小足跡,踏過積雪與泥濘。

  跟隨踩上不久的腳步,雪地上閃過一道人影。

  一開始還以為是個子比我和日影還小的小孩子,仔細一看,原來是身穿羽織的大人。

  因為他的雙手雙腳趴在地上,所以看起來特別小。

  白雪反射的光線照出日影的足跡,穿過他的身邊一直延續到前方。

  靠近一看,發現正要爬起來的人身上所穿的冬衣,是我看過的配色。

  細瘦的男人有點手忙腳亂,過了一會兒注意到我的存在,抬起頭來。

  他的身體簌簌顫抖,火熱脹紅的臉頰和傍晚時分判若兩人。

  「畫師先生!?」

  「什、什麼?小孩子怎麼會跑到這裡來!?」

  飛奔到他身邊,畫師繪津先生卻揮手要我走開。

  「怎麼了?日影先生呢!?」

  「在那邊!!那個蠢蛋,不聽我的話就跑了!」

  他憤恨的回答之後,單膝撐起倒地的身子。

  看來似乎沒受傷。他之所以大口喘氣,不是因為疲累,而是出於亢奮。白色的氣息告訴我他現在喘不過氣來。

  語氣亢奮、嗓子也啞了,他是累還是冷呢?他用結結巴巴的舌頭,拉高聲音大喊:

  「快找陶‧杜艾來!不、找軍隊和警衛隊也行!總之、越多人越好!!」

  「發生什麼事了?什麼聲音?」

  「他們打起來啦!!」

  他異常亢奮地回答:

  「我有點在意!所以想說到酒店看看他們再回去!沒想到看到他們在路上大眼瞪小眼,一回神他們就打起來了!」

  他沒說在意什麼?又是誰在對峙?我隱約想到什麼,馬上知道他接下來想要說什麼。

  「那是霧羽‧沙良啊!」

  他放聲大喊,腦海中浮現像冬日大樹的高個子,還有屹立不搖的身影。

  「他哪是什麼戰友?傭兵將軍霧羽,這傢伙在四宮戰爭時不是我們的敵人嗎?」

  我又衝了出去,背後有聲音叫住我。繪津先生一時之間站不起來,跪在地上,不停呼喚我的名字。

  追逐地上的足跡,沒有回頭,也沒停下腳步。

  我想我懂了。

  在先前的四宮戰爭中,有個指揮官夜襲拜東將軍和山豪將軍的陣地,用少數兵力立下大功。

  如果這種人沒逃亡也沒投降,流落民間的話會怎麼樣?

  不管七宮賀川或是其他都市都不能放著他不管。無論是用懷柔手段找他加入,可是想要置他於死地。

  展大人曾經和他為敵,如果想要招攬他,一定會展開懷柔攻勢。

  不過要是有個閃失——

  要是身為武將的兩人意見不合,拿著武器在夜路上對峙的話……

  又傳來兩旁的民宅和商家的燈火,照亮積雪的路。

  只是還沒人有什麼動靜。

  雖然還不到夜深人靜的地步,可是很少會有普通人在冬季的昏暗夜路閒逛。至少在警衛隊等人趕來之前,狀況還是很不妙。

  加快腳步,路上沒有碰到任何人,冰風吹得皮膚好難受。看著白色的呼吸,連衣服底下的身體也在發燙,不過我沒有多加理會,只是強烈意識到腳下不穩的觸感。

  穿過四、五條馬路,終於找到那道灰色背影。

  這裡是條很開闊的大馬路,一到白天就會擠滿人潮。

  這個地方通往明天舉辦冬祭的場所,路旁行道樹和商家店頭都掛著帶有「七」字的提燈和燈籠,模糊的光線映照出蒼白雪景。

  「別再靠近了。」

  正從藏在背後的刀鞘拔出「音切」的日影沒有回頭看我,反手緊握的白刃浮現在寒夜中。

  清亮的金屬聲從日影面前傳來。除此之外還有啪噠啪噠的腳步聲。

  我呆呆地站著不動,看著白刃你來我往。

  粗獷大刀與細緻長刀的斬擊。

  兩道火花飛散的銀線一分開,主人馬上往後躍,雪花和土塊在腳邊飛濺。

  刀刃從只差一步就能接觸對手的地方,移到兩邊能夠喘息的距離。

  持刀的人各自擺出不同的架勢。

  「真頭痛啊。」

  喃喃自語的聲音。月光下出現一張大口喘氣的笑容,正是雙手緊握大刀的展大人。

  另一個手持長刀的人平靜站在原處。

  身上的衣服不是有如霧淞的外套,而是黃綠色冬服和藍色襯衣。

  右手以若無其事的下段(註:日本劍道裡,武器朝下的準備姿勢)姿勢持刀。視線冰冷銳利,表情和冬夜非常相襯。

  我怔怔低語:

  「霧羽先生……」

  「能打到這種地步,真是難得。」

  沉默只是一瞬間的事,還是過了更漫長的時間?在可怕的沉默之後,霧羽先生的視線終於轉向自手中的長刀。

  「這把刀第一次在實戰中悲鳴。」

  他仔細察看刀身,是在歎息受傷的刀刃嗎?

  「我也是。」

  展大人淡淡一笑,應聲說道:

  「這也是我第一次交手多回,還無法打斷這麼細的刀刃。」

  嘴上開著玩笑,腳下步伐逐漸拉開距離。

  手上握著一直佩在身邊的大刀。

  霧羽先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動靜,再次擺出下段架勢。

  第一次看到這種長刀。以刀刃的長度而言,就算能夠包住全身的冬季外套也無法掩飾它的存在。或許是先把武器藏在某處?還是有人拿來給他?現在不是問話的時候,我只能倒吸一口氣。

  「真是把好刀!在戰場上雖然是大刀有利,可是一對一的話,還是長刀比較好。」

  說完之後,他便用力踏過積雪和凍土,踢散滿地泥巴。

  長刀由下往上一揮,正面迎擊展大人。

  「切!」

  展大人一面咋舌,一面以大刀迎擊。

  交互一擊,金屬發出鈍重的聲響。

  每次攻擊兩人就會拉近距離,然後又隨即分開。

  他們踏過的積雪發出恐怖的摩擦聲。

  「情況怎樣了?」

  沒辦法出聲叫住他們,我只能小聲發問。

  「他們不想讓對方近身,只是一直刀劍應酬。」

  灰色的背影繼續回答:

  「距離太遠大刀就砍不到,可是距離太近長刀也使不上力。彼此只能趁隙使點小伎倆。」

  他用很難懂的方式進行說明,可是我要的答案不是這個。

  我終於對日影面前對峙的兩人大喊:

  「你們為什麼要打架!?」

  沒人回答,我不知如何是好,雙腳動彈不得。不一會兒,白刃飛快閃過,對我的話置之不理。

  「哼!」

  「喝!」

  雙方低呼一聲,刀鋒交錯,只是這次沒再拉開距離,不斷重複斬擊。

  兩股力道交錯,血光一閃。

  其中一方的身體無聲不息往後躍。

  把刀扔在一旁,鮮血不停流出。失去平衡的身體劃過泥地,鮮血濺到腳邊,就在要倒地之時,勉強用單膝撐起身體。

  「去。」

  站在原地的人出聲了。

  他直直站立,按住眼睛的樣子,像是沾上對方濺起的雪泥,而不是被砍傷。不曉得是在較量的時候,還是想要乘機追擊時濺上的?我實在看不出激烈的對決過程到底如何。

  單膝跪地,負傷流血的人開口了:

  「你走吧。」

  展大人撿起地上的大刀。雖然受傷,依舊露出無畏無懼的笑容。

  按著眼睛的人佇立不動,站姿有如霧淞。

  霧羽先生的視野好像不太清楚,他慢慢交互端詳展大人和我們。

  他應該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隨時可能採取行動的日影,還有我們後頭的增援人手——燈火開始逼近四周。

  「到此為止?」

  他說完之後,便以脫兔般的迅捷身形翻身一閃,根本來不及出聲呼喊,人就已踏上夜路。背影慢慢消失在十字路口的另一頭,長刀的鈍重光芒也逐漸遠去。

  「哇啊、好險!」

  看到他的背影消逝在黑暗裡,展大人才放心坐在地上,重重歎了口氣。屁股下傳來積雪的摩擦聲。

  「展大人!」

  掙脫束縛的身體又可以動了,我飛快跑到坐在地上的展大人身邊。

  「傷勢不要緊吧?醫生來了嗎!?」

  流血了,暗色的鮮血從左腹部的衣服滲出來,在明亮的地方一定是可怕的鮮紅色。我的聲音不停顫抖。

  「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肚子旁邊挨了一刀,雖然暫時不能上戰場,不過只要包起來躺個半個月就好了。」

  展大人在快要哭出來的我面前,拉開胸前的衣服。

  色彩華麗的衣服下面,藏著綁住身體的堅硬皮帶,上面還用層層白布加以掩飾。

  「雖然比不上甲冑,不過這麼一下是不會造成致命傷的。」

  他用帶有酒味的笑容說:

  「我很小心吧?」

  只是他的呼吸有點急促。這和疲累沙啞的畫師不同,只有汗流浹背的人才會這樣。

  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正當我不知所措之際,展大人用身旁的雪把手上的血跡擦乾淨,像平常一樣摸摸我的頭。

  比平常還要暖和的手,有點燙,還有鐵和汗的味道。

  「日影,有兩個人躲在對面路口嗎?」

  展大人一邊安慰我,一邊詢問日影。他無言地點點頭,似乎發現一旁還有對方的同夥,所以才沒有輕舉妄動。

  「你追得上他們嗎?」

  「現在還看得到足跡。」

  「打得贏那把長刀嗎?」

  「只要能夠拉近距離。」

  結束可怕的對話,展大人露出鬆懈的模樣。

  「沒必要讓你冒險。人已經圍過來了,把武器收好。」

  客棧來了三個人,巡邏的人也到了,飛快跑到我們身邊。

  他們和我一樣手忙腳亂,只有收起「音切」動也不動的日影,以及身為當事人的展大人依舊冷靜如昔。

  「東征閣下!有暴徒嗎!?」

  手持不同武器的人團團圍住我們,展大人點點頭。

  「別追了!你們幾個人反而會有危險。傳令各隊在天亮前固守崗位,不准妄動。一早就從預備隊指派人選,十人為一隊進行搜查。」

  他像平常一樣冷靜下達指示,又用雪地中冰冷的手,摸摸自己發燙的臉。

  亢奮的神情稍微冷靜了些,仰頭凝視滿佈冬雲的夜空。

  「月亮被雲擋住了。」

  就在他低聲自語時,白色粉雪開始點點落在臉上,還有我的視線裡。

  和往常般下起淡雪,看來會一直下到早上。

  「天亮之後,逃走的蹤跡也會跟著消失——他們也算到這一點了嗎?」

  展大人不是在對任何人說話,只是以一臉不悅的表情仰望夜空。

  「哼、被拒絕了!雖然是個男人……」

  聲音裡帶著惋惜,過了片刻:

  「哼,算了!!」這句話就說得很隨便,很像他的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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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23 03:01 PM

  【五節  冬景之後】

  上午的陽光很刺眼。

  深達腳踝的積雪反射日光,炫目得令人眼睛刺痛。

  半夜下的雪在天亮時分停了,大街上擠滿人群,滿是愉快的喧鬧聲。走在路上,行人的表情都很開心,遇到攤販和祭典樂曲就停下腳步,然後往下一個表演移動。

  人潮之中,有一道身影顯得特別起眼,身後還有個穿著文官官服的人緊跟不放。

  醒目的原因是身高高個子騎在高頭大馬上,人和坐騎的打扮都很華麗。

  「嗨嗨~~!」

  他笑得很開心,還和路上行人打招呼。

  嗯……展大人可是有傷在身呢!

  可是為什麼要穿著顯眼的禮服,騎著高大的戰馬在人群裡閒逛呢?

  「你聽不懂人話嗎!?已經通知你禁止外出了吧!!」

  像平常一樣,依舊是同一個人拉著他大嚷大叫。

  「唉呀唉呀!杜艾,別在意、別在意!太常生氣會禿頭喔!」

  「你只要乖乖聽我的話,不就什麼事都沒了!你只要搞清楚這一點就行了!」

  「咦?才不要!我最喜歡做杜艾討厭的事了。」

  「什麼!!」

  那個……杜艾大人畢竟是七宮的左大臣,也是領導公主殿下所屬百官員,而且還是軍師,這番對話真不知該作何解釋?

  不對,其實是展大人不好。

  冬祭那天早晨,我在離客棧不遠的馬路邊爺望這一幕。

  優哉游哉度過祭典第一天,我在客棧三樓昏昏沉沉打起瞌睡。

  今天天氣晴朗真是太好了。沒想到在冬天還能看到天空中晚霞燦爛的顏色。

  窗外堆著染上緋紅色澤的積雪。往下頭一看,整條馬路整齊地一分為二,中間滿是泥濘,白色的雪鏟到一邊。

  頭頂的天空慢慢染上暗藍色。四周的雲朵顏色比白色還要濃。

  透過玻璃窗眺望天空,享受黃昏時光。

  從窗口的高度,剛好瞧見傍晚急著回家的人們,還有露天攤販收攤的模樣。

  如果是夏天,現在的天色還算早,可是沒辦法,冬天的日照就是比較短,祭典也過得特別快。很少有人留戀不走,白天的喧囂也不知道消失在何處。

  只剩少數人採購沒辦法保存太久的便宜食材。

  「什麼啊!你沒去逛逛嗎?」

  聽到有人對我說話,回頭一看,才發現房間一角有個高大的人靠在床邊,懷裡抱著火盆。

  他一面翻閱堆積如山的文件,一面飛快打著算盤。

  展大人一副儠遢打扮,肚子上捲著繃帶,全身包在暖和的棉袍裡。身邊疊著一堆文件,打算用一整天看完其中一半。

  說是意外或許有點奇怪,其實展大人的腦筋很好,只要他肯認真工作,就會以飛快的速度處理帳簿和文件。

  他很少會這麼做的原因,應該是因為很容易厭煩吧。

  在最引人注目的大清早,展大人穿上最引人注目的服裝,向市井平民展示東征將軍的存在。

  藉此平息將軍夜裡被暴徒襲擊的謠言,然後杜艾大人再依原訂計劃大發脾氣,讓人們知道他任意妄為、與人爭鬥,以及禁止外出的處分。

  當初的計劃是:以他在公主殿下服喪期間交友不慎、不斷外出夜遊,最後還和人爭鬥的名義,要求他自我約束,不得參加冬祭活動。這麼一來才能夠專心養傷。

  一大早,我就望著和事前排練完全一樣的表演發呆。

  「要出門的工作都交給杜艾吧!」

  說完之後,他就躺在客棧裡的房間休息。似乎是為了打發時間,所以才會處理各項公文。

  明明懶洋洋地躺著,處理速度卻比杜艾大人還快。漫不經心的工作態度,結果還是得讓杜艾大人再次確認。

  「傷勢如何?」

  我已經問過好幾次了。

  「痛死了、痛死了!我還要多休息一陣子,你們給我做到死!」

  真的很痛嗎?

  或許我誤會了?要是全盤相信他的話,自己一定會惹上大麻煩,我想這絕對不是錯覺吧?

  不管展大人嘴巴怎麼說,早上出去繞了一圈回來之後就動也不動,悠哉悠哉地靜養休息。看樣子他似乎決定玩的時候好好玩,該休息就充分休息。

  他會開始處理公文也不是出於真心。依據同伴對他的看法,只是為了轉換心情,或者陶醉在自己的聰明才智之中而已。

  我覺得杜艾大人的看法是對的。

  「好了!剩下的交給杜艾解決。」

  是藉著夕陽餘暉對照數字太累了嗎?展大人把算盤和文件扔到一邊,再次躺回床上歇息。

  不久之後,他伸伸懶腰,看著窗邊的我。

  「本來還想帶你參加祭典呢!你在鄉下長大,應該沒去過吧?」

  我笑著搖頭:

  「不了,我不太喜歡祭典。」

  「嗯?為什麼?」

  「我覺得前夜祭——也就是祭典即將開始時最開心。等到祭典開始之後,離結束越來越近,反而會寂寞,老是有種難以釋懷的感覺。」

  以前稍微想過這個問題,很容易就把答案化成語言。

  即使是在前夜祭也讓我覺得不太對勁,越逛越害怕。

  大概是切身體驗到快樂時光逐漸消逝吧?

  或許有點奇怪,不過我常常會這麼想。我最喜歡的是那種即將開始的緊張感,這是因為我膽子小,還是容易擔心東擔心西呢?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會有這種感覺。

  「哦,原來如此。有時候我也會覺得,比起戰爭還是戰前演練戰術時最開心,所以我也可以體會喔。」

  「展大人也會這樣嗎?」

  我還以為這個人最喜歡戰鬥時的興奮感。

  「還是會隨著心情改變啦!要是不立定大志向,我就會覺得渾身不舒服;一開始著手處理眼前的目標,又會覺得無聊。」

  「這叫沒定性吧?」

  「別在意這種小事!我自己覺得好就行了。」

  話不是這麼說吧。該怎麼回答比較好呢?

  「啊、這傢伙說的話,聽過就算羅。」

  客棧主人拿著外套回來了,還出聲幫我講話。他似乎很怕冷,刻意多穿了好幾件衣服,還戴著手套。

  站在門邊的杜艾大人才剛放下皮包,展大人就放聲大叫:

  「暖氣跑出去了,快點關上門!」

  「冷死你!天氣這麼冷,我還得在外頭奔波,替你到處低聲下氣呢!」

  「要是我,就換成他們對我低聲下氣了。」

  「你真是裝模作樣的天才啊!」

  走廊上的冰冷空氣鑽了進來,我用視線表示無言的抗議。杜艾大人一臉無可奈何,總算乖乖關上房門。

  「對了,我不在的時候,部下有沒有認真工作?」

  「嗯,和平常一樣吧。」

  杜艾大人一邊跟著展大人抬槓,一邊拿下手套,把冰冷的手指伸到火盆邊,就縮成一團不肯離開暖爐。看著他流露本性的背影,我開始幫他準備熱茶。

  「第一天就盛況空前哦!來來往往的不是只有人,還有好多錢。」

  報告情況的杜艾大人幾乎快要佔據整個火盆。

  「你不在,府中那群人高興得不得了。看來是希望搶盡風頭的軍人閃到一邊去吧。可是守衛人力不夠,又開始大發脾氣。」

  「唉呀,真討厭!任性妄為的大人最卑鄙了!」

  「輪不到你這麼說。」

  「我是永遠的十七歲。」

  「拜託你,閉嘴。」

  哇~~這兩個人的交情真是好到讓人討厭。

  「原來是為了炒熱冬季家閒時期的經濟流通,才開始擴大辦理跨年祭典。就這層意義來說,今年的冬祭辦得不錯,經濟效果比往年提升了兩倍以上。」

  「是嗎?我剛剛算了一下,流向七葉的資金太多了。」

  「已經要求他們給我們回扣了——那就是鼓城脫隊的士兵。我要用來做為開墾的人力,還有要他們事先準備土地。」

  「土地的所有權是誰的?」

  「府中。都是公主殿下的財產。」

  杜艾大人打算給予府中獨立的財產,削弱財團對府中的經濟影響。以前他曾經提過,府中每次預算不夠就會財團借錢,如此行為也助長了七葉的勢力。

  這個做法並非偏向府中,他的計劃是稍微抑制財團過強的勢力,讓府中也欠我們一份人情。這麼做的目的並不是要中飽私囊,而是順利的話,可以藉由宣稱這是空澄姬殿下的財產,貼補舉辦祭典的費用——他早就把利害得失算得一清二楚。

  「警衛方面都照你的指示行動。副官很習慣將軍不在陣頭指揮,很有效率地分擔工作呢!」

  聽到杜艾大人這麼說,展大人也只能露出苦笑,轉開視線。

  過了不久,展大人問道:

  「霧羽‧沙良呢?」

  「下落不明。從他趁夜離開這點看來,應該是利用雪橇逃亡了吧。在大雪之中想要拉開距離,也只有這個方法。」

  入冬之後,大雪會淹沒大部分的道路,幾乎無法通行。不過還是有很多運輸冬季物資的雪撬。主要是運送山區的薪材等等重要資源,這個季節的價錢不錯,也很容易找到買主,因此很多山地村落都會來做生意。

  而且今年為了舉行冬祭,所以還是有部分商業道路保持暢通,可是路上設有簡易的檢查哨,容易吸引追兵注意,因此利用這個路徑的可能性不高。

  「你認為他們還躲在城裡?」

  這次換杜艾大人提問,展大人的表情不知不覺地變了:

  「嗯,他還想認真打一場吧。」

  「為什麼他會拒絕我們的招攬?」

  「我怎麼知道?大概是想和勁敵作戰吧?在東和能夠和他抗衡的年輕武將就只有我了。說不定是想跟我一較高下?」

  接著展大人轉向我,用輕快的語氣發問:

  「小空,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不過對方揮刀的樣子不像非得置對方於死地不可。」

  想起對決時對方極為冷靜、不帶任何感情的模樣,雖然很可怕,卻不覺得他是壞人。更奇怪的是,想到他站立時宛若霧淞的姿態,反而讓人感受到某種值得信賴的成熟穩重。

  「你是說他的態度很隨便嗎?」

  「不是、該怎麼說呢?應該是順勢而為、自由自在吧?」

  展大人替我回答杜艾大人的問題,轉身仰視天花板。

  「那傢伙就算不放水,也不像是想殺人,比較像是單純的決鬥。恐怕是為了名譽一戰吧!」

  展大人這番話讓杜艾大人皺起眉頭。

  「為了什麼?」

  「你也知道吧?他在四宮戰爭時,就獲得率領少數兵力活躍的威名。這次和我單挑,大大提升身為劍客的名聲,東和其他都市一定會好好對待他和他的部下。」

  「我們也給過同樣的待遇吧。」

  「嗯,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吧?」

  展大人露出有點諷刺的笑容,笑著說出可怕的預測:

  「我們以暴徒打鬥鬧事的名義抑制謠言散播,他想求名的計劃算是失敗了。那傢伙一定還會再行動的。」

  「依你現在的傷勢,可以打贏他嗎?」

  軍師則是毫不在意地提出尖銳問題。

  「不可能。就算我毫髮無傷,五次也只能打贏一次吧!」

  展大人老實地認輸。

  「那是專門用來單挑,針對沒有穿戴護甲的對手所設計的長刀,有點不太好對付。雖然不適合跟戰場上穿著鎧甲的敵人交手,可是用普通大刀是打不過他的。」

  「原來如此。對手是用輕巧的長刀,你長手長腳帶來的距離優勢就被抵消了,應該稱得上是你最難對付的敵人吧?」

  「這傢伙是劍客的剋星。我要是想用刀劍一決高下,就得再繼續練習才行,我才不想這麼麻煩呢!我從沒打算要把青春花在練劍上!」

  「日影打得贏嗎?」

  杜艾大人的聲音帶有幾分猶豫,展大人皺起眉頭:

  「日影如果能躲過第一擊,逼近敵手的話,應該可以應付吧?可是太浪費了,沒必要這麼做。這麼好用的人才,得讓他活久一點才行。」

  他們很珍惜日影這點讓我感到高興。一想到日影可以不用參加危險的戰鬥,我也放心了。

  可是我也不太希望這兩個人參戰,就連展大人也打不贏,那該如何是好呢?

  「日影就當做最後一道防線,先讓他處理日常工作吧。可是霧羽大人再度來襲怎麼辦?讓士兵以量取勝加以包圍或許有用,可是對方在暗地裡也有部下躲在一旁準備接應吧?如果真的打起來,我們的損失也很不得了。」

  聽到杜艾大人的話,展大人笑了。

  「我用長槍對付他吧!最好是騎在馬上。」

  他用充滿自信的表情,看著正在準備茶水的我。

  「為什麼要可憐到用對方擅長的兵器來比試呢?只要用比長刀更長、更順手的武器抵消他的優勢就行了。」

  他很少會思考自己的行為算是卑鄙無恥還是堂堂正正,畢竟「因劍而生、因劍而死」本來就不是他的興趣。

  「或許他是劍客,但我可是軍人啊!不是什麼『因劍而生』,而是靠著十八般武藝活下來的。」

  這般話聽起來蠻帥氣的。

  「最輕鬆的打法是,趁我跟他打的時候,你們就帶兵包圍他,這樣不就贏定了!」

  看來指揮軍隊也是十八般武藝之一吧?

  「我可是傷患啊!你們就連我的工作一起解決吧!」

  任性的展大人大吼大叫之後,一個人很快吃完晚飯去睡了。

  現在是冬天,所以天色已暗,要是在夏季,外面天色還是一片淡紫和暗藍色呢。

  「展大人好像不是很在意比試輸了?」

  「這傢伙什麼都會,就算輸了一種,他還是有自信用其他方式贏回來,所以很少在意輸贏。」

  他是個處事圓滑、又有自信的人,這一點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除了好不好玩、有不有趣,其他的事他不太在意。

  「霧羽大人的謠言已經開始四處流傳,明天就會傳到民眾耳裡。」

  杜艾大人吃著晚來的晚餐,一臉不悅地嚼著冬天稀有的水煮蛋。我則是吃飽了。

  晚餐時間,我忙著吃冬季蔬菜煮的火鍋,杜艾大人卻為了明天的會談臨時得跟訪客見面,忙得不得了。現在工作雖然告一段落,他還是邊吃邊翻閱文件。

  他有個不太好的習慣,就是一邊吃點簡單的東西一邊工作。相反的,展大人吃飯的時候就是專心吃飯,區分得很清楚。

  我站在窗邊,遠望因濕氣而泛白的玻璃窗外,喃喃自語:

  「真是警戒森嚴呢!」

  從三樓的窗子往外一看,天氣這麼冷,還是有幾名哨兵在街上巡邏,客棧門前還有兩個手持鐵杖的衛兵。

  「雖然想抓到他,可是也不希望把事情鬧大,所以無法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大規模搜索。而且要是因為傭兵將軍打倒東征將軍而天下大亂,祭典也不用辦了。」

  他的計劃是盡可能平安度過這兩天。正在休養的展大人雖然精神不錯,我想也還沒到可以跟強敵對決的地步。

  「可以的話,希望他不要跟我們為敵,回去原本的地方。」

  「是啊。在這邊跟他交鋒真是太可惜了。」

  話雖如此,還是沒能夠拉攏對方,現在只能稱他為敵人了。

  「他身為傭兵將軍時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杜艾大人喝著飯後的熱茶,聽到我的問題,不禁抓抓頭髮:

  「他生在邊境的軍人世家,現在應該三十二歲了吧?他的手下也是大有來頭的軍人世家,幾十年前曾經擊退由中原進軍東和的地方勢力。」

  他瞥了我一眼,反問我:

  「你遇到的人,是個怎麼樣的人?」

  「他像是冬天聳立的大樹,非常沉靜、穩重。看起來是個了不起的大人。」

  聽到我的話,杜艾大人點點頭,目光望向遠處:

  「長久以來東和一直處於和平狀態。古老軍人世家也失去工作機會,尤其是位處邊境、領地貧瘠的人。像神川、錫馬或是賀川各城,為了防範山脈另一頭的中原揮軍來襲,都會聘請他們防守邊疆。於是他們便帶領族人,不斷變更駐地。這工作對於名門望族可是很辛苦的。我們的山豪將軍家世也差不多,只不過賀川還算富裕,沒那麼辛勞罷了。」

  駐留山區的工作一定很辛苦,不知道外國軍隊何時會來犯,率領的兵力也不夠抵禦大軍,更沒有豐厚報酬的保障,說不定還得處理野狼或盜賊之類的小事。

  「山豪將軍和拜東將軍會馬上召集兵力加入七宮軍,就是因為他們一直在準備,等待發揮所長的機會。在某種意義來說,他們期待這場四宮戰爭能夠讓代代相傳的軍人世家不再沒落下去。一直流浪邊境的霧羽大人也是一樣吧。」

  這些人是靠戰爭過活的。

  不是為了都市間的爭權奪利,也不是為了龐大的經濟利舉益——我不知道世上還有這種生活方式,我不懂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他在跟隨四宮時,只靠幾百名部下就勇敢發動夜襲。老實說,我們的損失有一半以上都是他造成的。」

  「展大人希望這樣的人加入我們嗎?」

  「是啊,事實上霧羽大人也算東和屈指可數的軍人。單身作戰的戰力就如你所見,這種人才要是願意加入,東和各地的人們也會有所動作。」

  對話停了一會兒,我繼續發問:

  「也許是我搞錯了……」

  我有點猶豫。

  「怎麼了?」

  「那天晚上,展大人好像是故意讓霧羽大人逃走。」

  杜艾大人瞇起眼睛,只有嘴角微微一笑。

  「應該是吧!」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沒理會我的反應,繼續說:

  「這傢伙或許認為與其拉攏霧羽大人加入,還是讓他當敵人比較有趣。不、他應該是這麼想沒錯。不過是不是故意引他為敵就不清楚了。」

  杜艾大人結束驚人的發言,對我露出親切的微笑:

  「小空,展說的話幾乎都是謊話,不可以相信他哦!」

  我在一片漆黑的房間裡,抱著熱水袋仰望天花板。

  緊緊關上房門,在樸素的房間蓋著棉被,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溫被的這段時間,一點也不覺得暖和,只有用布袋包著的熱水袋散發出熱意。

  熱水袋是客棧的人在睡覺前給我的。雖然我跟他們說過,過年之前還用不到,既然已經為我準備了,不用的話有點不好意思。

  緊閉的窗簾縫隙照進積雪反躲的淡淡光線。

  走廊燈火從門縫透入這點光線我可以模糊看到天花板的輪廓。

  月亮應該高掛在天空吧。

  人們靜靜熟睡的時間,我卻昏沉失眠,抱著熱水袋仰望天花板,像是在孵一顆巨大的蛋。

  我猜霧羽先生一定逃到別的城市去了吧?

  七宮的人遵從我的命令出兵四宮,有許多人因為他而喪命,他對七宮軍人來說算是敵人。可是他擁有實力,要是願意加入我們,許多人也會試著忘記過去。

  清廉的人會討厭這種做法,但是世事就是如此。雖然為去世的人感到遺憾,不過這也是正確的做法吧!

  那個人卻拒絕了。

  刀劍相向,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要是他下次再出現在展大人面前,必定會有一方倒下。

  不想再看到展大人流血,也不願意置那個人於死地。

  「這是奢侈的願望嗎?」

  只動動嘴巴,幾乎沒出聲。

  想起不見蹤影的畫師——他也曾經是個士兵。

  或許他在戰場上也會殺人、也會被殺。

  我不想爭鬥。

  就算明白不可能完全消除紛爭,但至少希望以最小程度解決。

  我想就是因為如此,才會出現東和公主吧?

  東和的人們不希望為了可怕的軍人、軍隊或是無止盡的堅、絕對的信仰、民族的束縛等事物征戰。

  他們要的戰爭形式更為慎重,只為季節與祭靈不墜,侍奉四季常世的巫女公主。

  我想一定是這樣。

  或許這只不過是世界的一種模式罷了?

  要是去問展大人和杜艾大人,他們一定會這麼回答我。說不定連在城裡等我的梳妝師和侍從長也會這麼說。

  「展大人和杜艾大人是以整個世界為目標,我這個空色的公主,至少得努力不要引發無益的爭端吧!」

  這就是東和七宮空澄姬的工作。

  「每天都在追趕他們。」

  閉上眼睛,不睡不行了。

  「黑葉小姐,是這樣吧?」

  空澄姬要像展大人和霧羽先生那樣,和黑曜姬一決高下嗎?小空會和黑葉小姐起爭執嗎?

  流放到南方的琥珀姬和其他公主們,睡前都在想些什麼呢?我想東想西,最後還是睡不著。

  冬祭第二天斷斷續續下著雪,走在前頭的杜艾大人肩上也有薄薄的積雪。

  杜艾大人依舊穿著厚重的衣服,日影和我則身穿質地稍薄的樸素冬季外套。比較稀奇的是,他只帶我和日影,沒看到護衛的蹤影。

  他要去的地方應該都有護衛吧?我們四處和冬祭工作人員打招呼,大家都很歡迎我們,平安度過大半天。

  「不防備霧羽先生沒關係嗎?」

  「有啊!前後各有四人遠遠保護我。」

  杜艾大人一說,我才注意遠遠的路口,有幾位輕裝男子若隱若現的身影。他們沒有日影那麼神出鬼沒,因此只要仔細觀察,連我也可以發現他們的蹤影。

  「其實我是要防備趁著騷動圖謀不軌的人。」

  積雪路旁的房子和街道樹都染上一層白色,杜艾大人沒停下腳步,遙望著後頭隱約可見的大馬路。

  大馬路兩側都是露天商家,人群穿梭往來,白色的呼吸氣息相互交錯,真是熱鬧。

  已經變成冬季市場的馬路,可以通往活動表演的場地。招攬客人的聲音此起彼落,樂曲也響徹雲霄。

  「不只舊四宮的那群人討厭半途崛起的我們,想要依附或加入其他宮都市的人也不喜歡我們,就連七宮賀川內部也有人怨恨我和展啊!」

  「他們也討厭七宮空澄嗎?」

  開口詢問這個問題需要勇氣。

  「這種人倒是不多。謠傳將軍和大巨才是壞蛋,所以有少數人打算趕走我和展,成為公主殿下新的擁護者。」

  覺得好可怕。

  要是杜艾大人或展大人失勢,逃到別的地方去,我可能不會像琥珀姬一樣被流放到南方,而是被其他人擁戴。仔細一想,這種情況應該很常見,但我卻從來沒有想過。

  世上還有很多厲害的人吧?像是霧羽大人、其他的公主和將軍。

  說不定還有許多麻煩事。就連展大人那麼強,一時不察也會負傷臥床休養。

  正當我擔心不已,頭也不回的杜艾大人語氣開朗地說:

  「就算霧羽大人還躲在城裡,也不可能突然出現。這種鍛煉過的高大體格,就算混進祭典人潮還是很顯眼呀,所以他也不可能在白天藏匿逃命,而且他本來就是軍人,並非什麼激進分子或是革命家。像展這種武將的人頭他可能還有興趣,不會想要商人或政治家的性命啦!」

  一般而言,軍人世家出身的人在戰場以外的地方都不太好戰,會自我約束不要動武,和破壞分子或殺手不同。

  要是沒有軍人世家的傳承和身為軍人的矜持,就有違東和的道義。

  如同昨晚展大人所說,軍人的目的若是要求名,自然不會做出讓東和百姓或諸侯在背後指指點點的行為。若是舉止有損名聲,他和家族的立場也會跟著不利。

  因此那天晚上他沒讓在一旁待命的部下出手,堅持一對一單挑。

  綜合杜艾大人及展大人的意見,就是這麼一回事。即使我覺得實情可能有所差異,這也是不可動搖的現實。

  「情報販子的消息指出,街上已有傳聞,東征和傭兵將軍為了先前戰爭的恩怨打了一場,結果兩敗俱傷。街上的大伙應該正在熱烈討論這個話題吧!」

  杜艾大人一臉苦笑,遠望大馬路。

  隱隱約約明白這是謊話。

  「已經預先散播無作大雅的謠言了。」

  他往前走,回頭露出有點苦惱的笑容。

  冷冷清清的工藝館位在雪舞台的大廣場一角。

  中午過後,雪舞台四處都有人潮和大排長龍的隊伍,就連從早開始下個不停的細雪也跟著融化,只有這裡空空蕩蕩。

  「嗚嗚、不是我的錯,都是他的錯啦!」

  「哭也沒用吧?」

  畫師哭倒在大門邊,七宮左大臣不知道如何是好。

  繪津先生說,他只是剛好碰上霧羽大人、剛好目擊東征將軍和傭兵將軍單挑,沒想到當天晚上就被收押,一直偵訊到今天早上。

  「沒人相信我是清白的。」

  啊——就連僅有的一點客人,看到他在門口大哭大叫也會走開,這不是完了嗎?

  「算了,我只是順道過來看看。」

  杜艾大人扔下一句不痛不癢的話,轉身準備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喂、我該怎麼辦?」

  「不怎麼辦啊!為了下一個工作著想,你就多招攬一點客人,好好接待他們吧!」

  畫師拉著他不放,杜艾大人輕拍他的肩膀。對方雖然比他高,但卻跪在地上哭哭啼啼,這個高度剛剛好。

  「還是會給你能夠過冬的薪水啦。祭典結束之後,要是積雪不深,在房子還沒解體前,你可以睡在這裡節省一點房租。」

  「可、可是,之前談的案子呢?」

  先前似乎有過什麼計劃,畫師的聲音裡混雜著期待與不安。

  「你再修行一陣子吧!我會慢慢說服公主殿下的。」

  好像和空澄姬有關,這是怎麼一回事?

  杜艾大人說完慰勉他的話,就急著要轉身離開。正好府中的神僧路過和他打招呼,於是他們便站在路邊聊了起來。

  看到杜艾大人離我們有一段距離,我和日影來到好不容易站起來的畫師身邊。

  「真是辛苦了,好不容易畫出這麼漂亮的畫。」

  我覺得這真是太可惜了。

  「真是的!連房子都嘎吱嘎吱吵個不停,客人怕會倒塌,更不敢靠近了!」

  畫師大失所望,一臉無力。

  看來拘押期間吃了不少苦。來參觀的客人比預期中的還少,也讓他不太好受。

  他偷偷瞄了忙著講話的杜艾大人一眼,小聲地說:

  「一定是怕我洩漏東征受傷的內情,所以才把我抓起來,現在還裝作一臉不知情的樣子!他們本來就是這種人!」

  其實我也是這麼想,但卻不敢隨便亂說!兩人對望一眼只能苦笑。一旁的日影則是一副與我無關的表情。

  「不過話說回來,那傢伙沒事吧?」

  小心確認和杜艾大人之間的距離,他偷偷摸摸地發問。

  「是啊,雖然躺在床上,不過精神很不錯呢!為了早點復原,現在只能乖乖的。」

  養傷中的展大人不能出門,躺膩了就會起床,批閱杜艾大人和部下準備的文件。

  「他就是想要拉攏那種危險人物才會受傷的。」

  畫師雙手抱胸,自顧自地點頭。

  「對方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眼睛看著不斷從大門屋簷飄落的淡淡雪片,嘴巴試著問了一下。仔細一想,或許他是接觸霧羽大人機會最多的人吧?

  「是個留著鬍子的傭兵將軍。四宮戰爭時雖然沒和東征將軍直接交鋒,可是卻曾帶兵突襲我在的拜東將軍陣地,還有山豪將軍的陣地。傳聞中他是個留著鬍子的軍人,所以剃掉鬍子之後就認不出來了。」

  畫師和我一樣遠望雪花、遠處走動的人群,以及四處亂跑的孩子。

  「我待過的部隊和山豪將軍的兒子,都被那傢伙指揮的夜襲害慘了!」

  畫師抬起肩膀,放鬆背部的肌肉。是當時的傷隱隱作痛嗎?說是重傷似乎有點誇張,他的動作看來相當利落。

  「唉、打仗本來就無可奈何啦!那時真是死了不少好人呢!」

  杜艾大人繼續聊天,似乎有說有笑。

  我壓低聲音問他:

  「您會怨恨那位霧羽大人、七宮的將軍或軍師,還是公主殿下嗎?」

  「是有一點啦!不過,總有一天會打起來的。」

  畫師大概明白我在城內做事,刻意用溫柔的聲音說:

  「反過來,說不定就是那個霧羽帶兵前來佔領這裡,空姬殿下搞不好就會被流放到南方去;或是三宮和二宮、五宮和六宮的同盟軍跑來大鬧一番;也可能是一宮恢復已往的實力,開始以武力鎮壓各國。」

  說到這裡便露出複雜的表情,抓了抓頭:

  「我也不是不懂啦!他們幹得不錯,不然我早就死了,戰爭也可能一直打到現在。」

  「您的想法很深奧呢!這番話讓我學到許多。」

  我覺得畫師的臉有點炫目,這番話讓人想要好好向他道謝。

  「沒什麼啦……」

  畫師轉頭瞥了我一眼,露出夾雜困擾和難為情的複雜神情:

  「有一半都是四宮戰爭時東征說過的話。你不覺得他的口才很好嗎?」

  我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來。

  畫師好像想起原來的問題——

  「他人是不錯啦!就算臉上表情有點諷刺,還是認真聽完我的胡說八道。現在他大概已經逃到三宮或是別的地方去了吧?」

  畫師認為霧羽大人已經不在城內或是附近了。

  「運氣好就是坐牢或是放逐,搞不好還會被斬首或是吊刑?如果是我,就會以隻身砍傷東征將軍的名聲,投效其他勢力了!」

  「要是這樣就好了。」

  為了到下個地方寒暄,走在小巷裡的杜艾大人聽完畫師的想法,只是笑了一笑。

  兩邊都是行道樹的寂靜小路,附近沒有人影,除了我們根本沒有其他行人。

  「剛剛還有人問我『東征閣下要不要緊』。既然是為了成名,沒有一定的成果是不行的。不過你、我和繪津都不是軍人,很難明白他的心情吧?」

  這麼一說,我回頭問走在後頭的日影:

  「日影先生明白嗎?」

  他的回答是微微搖頭。

  三個人一路往前走,一陣呼呼作響的強風吹過。

  「好冷!」

  我不禁喊出聲來,杜艾大人也縮起脖子,唯獨日影面不改色。

  「唉、有時我也想痛快地大玩特玩呢!」

  杜艾大人停下腳步,像在呼應夾雜雪片而來的寒意,望著不遠處的祭典。

  人群和樹木後方就是被飛舞的雪睡染成白色的雪舞台,絃樂聲顯得好遙遠。

  臨時搭建的表演小屋塗上鮮艷色彩,華麗的背景有如宮殿一般,身穿黑衣的歌手和翠綠服飾的歌手正在對唱。

  舞台一角還有兩位身材嬌小的歌手雙手交握,異口同聲演唱其他歌曲。舞台另一側還有一組歌姬,發生爭執之後便各分東西。

  尖銳透明的歌聲越過群眾,斷斷續續傳到我們耳裡。

  從這個模樣來看,很明顯是一出諷刺劇吧?聽得出七宮左大臣在苦笑:

  「明明就要他們盡量避免政治色彩,這麼一為每個勢力都會不高興的。」

  幾股不同的勢力應該在今明兩天就會來抱怨了吧。不過這都在預測之中,杜艾大人的表情也沒有顯得困擾,八成打從一開始就默許他們這麼做了吧?

  三個人悠閒地觀望了一會兒,杜艾大人問我們:

  「我是不能去玩啦!你們要不要去參觀一下呢?」

  就算想要去看看,也想逛逛攤子,還是搖頭拒絕。

  「我從三年前就開始參加這場祭典。」

  我是這麼認為的。所以我才會那麼開心,無論好、壞都能接受。

  我想一定是這樣。

  三個人的故事,對我來說比任何祭典都還要炫目、重要。

  所以沒辦法到別的地方玩。一個不小心,他或是另一個他就會丟下我不管。

  就如同季節不斷變換,春花、夏日、秋紅、冬冰,祭典的場景就像是季節不斷流轉變換的色彩,在我們身旁不斷流逝。

  我一邊欣賞,一邊體會,現在的距離是最自在的。

  瞇起眼睛看著遙遠的舞台:

  「而且——」

  我雖然認得站在那裡的那襲黑衣,她卻不是我想要更加瞭解的那個人。

  「接下來就要輪到空姬上場了,我不好意思看。」

  坦白說,這也是我的心情。

  更害怕撞見那個空姬大人偶出來繞場。

  「這倒也是,說不定還會有愛好女色的將軍和脾氣火爆的政客呢!」

  想著想著,自己差點笑了出來,忍不住瞇起眼睛。耳朵聽到杜艾大人說:

  「我們自己的祭典,才到前夜祭而已吧。」

  他又露出符合個性的表情。

  我們繼續往前走。雪一直下到夕陽西下。

  季節狂風不知不覺開始肆虐。

  「五宮有行動了?」

  外出拜訪到傍晚才告一段落,聯絡過外部人士並下達指示之後,回到客棧時才有信件回報這則消息。

  杜艾大人捨不得浪費脫下厚重外套的時間,趕緊拿起資料躲進自己的房間。接著又有好幾位情報販子來找他,隔著房門談得很起勁。

  「六宮的萌蔥姬病臥在床。」

  這個消息,暗示事態恐怕會動搖兩城之間的同盟。

  除此之外,五宮和六宮開始對一宮及二宮提出經濟合作的要求。

  會向關係不善的一宮和二宮提出如此要求,等於暗地請求從屬於他們。

  展大人一邊呼嚕呼嚕喝著晚餐的粥,一邊向我們說明:

  「二宮一直佔領一宮的地方領地。」

  把折疊式餐桌搬進展大人的房間,我坐在他對面的位子。

  展大人隨性伸出長腳,我則是正襟危坐,小心不要把東西灑在看起來很昂貴的外國地毯上。

  「不高興的一宮想要出兵,又對直接和二宮交戰感到顧忌。」

  「為什麼?」

  「被佔領的土地原本就是二宮的。三十年前的政權為了一時方便才分給一宮。」

  「那麼久以前的事?」

  我實在很難理解。

  「多年來不斷被壓搾,好的領地也被搶走,二宮錫馬一直懷恨在心。更何況對一宮來說,無論二宮或七宮都只是東和的一部分。因此他們對我們任意組成自己的國家,主張領地和權利的現狀也感到不滿吧?」

  一宮神川才是東和的中心,是一座數百年來一直維持東和秩序,對此感到自負的大城市。然而對其他各城來說,它比較像是壓搾國,一直欺負順從的都市。

  「一宮也顧忌直接攻打二宮引發的輿論批判,二宮也運用出色的手腕拉攏當地居民,跟他們結盟。一宮難以下手,沒辦法才會轉而尋求其他都市的聲援。」

  收到如此要求的五宮,也因為萌蔥姬的健康問題,對和六宮的同盟關係感到不安,便發表擁護一宮的聲明,建議二宮撤回勢力。

  「他們的要求不是撤退,是撤回。換句話說不是退兵,而是請求二宮撤回派遣到當地的商家和官僚。五宮的當政者極力強調這不是戰爭。他們認為這是都市經營時所發生的意見衝突。」

  五宮一直公開表示,由於與六宮的同盟,因此不會介入其他都市或國家的戰爭。如果出現必須加以干涉的狀況,就要由兩城達成共識後才能同意。

  但對於持續和二宮接觸的六宮,當然不可能擁戴或承認任何聲援一宮的舉動。

  「這可是微妙的交易啊!若是五宮和六宮合力,財力是勝過二宮沒錯,但還是不及一宮。單獨一座城則和鼓城或七宮賀川不相上下。要是局勢偏向一宮,一宮的實力會讓兩座都市推動獨立自主,若是偏向二宮,招致一宮不滿又會承受壓力。」

  五宮倉瀨和六宮牧瀨比起具有地方色彩的夏目、鼓城和賀川等都市,更容易被兩座大城市的互動牽扯。

  展大人口中說著帶有火藥味的話題,還能津津有味吃著晚餐。大概是整天除了躺著就是文書工作,讓他感到無聊極了,才會比平常還要多話。

  「六宮的病情怎麼了?」

  我最在意的是這件事。就算只是名義上,但我們還是姐妹啊!

  「不知道,杜艾正在調查,不過以前就聽說身體不太好。畢竟公主都是養尊處優,所以跟你不一樣,身體都不太好。」

  這麼說來,反而讓我覺得自己不像公主。

  「有人還開玩笑說,一宮的黑曜姬之所以很少現身,就是因為她是七姬之中最體弱多病的。」

  連我也覺得好笑了,沒有這回事吧?畢竟那個人有辦法躲過日影的飛刀,還會使兵器,也能夠盡情旅行,我反而覺得她是七姬之中最厲害的。

  有各式各樣的謠言,我想至少一半都是謊話吧。

  世界上比較多的是充滿惡意的謊言,還是沒有惡意的謊言?

  正當我在想著這些事的同時,杜艾大人的客人也走了,於是他便走進房間。

  「第一個消息是六宮公主復原了。官方表示她只是因為原本的貧血和季節性感冒而感到不適,還是會在公眾場合露臉。目前正為了參加年初的祭祀調整健康狀況。」

  杜艾大人的視線從躺回床上靜養的展大人身上,轉向坐在房間一角的我。

  「五宮、六宮和我們的公主殿下不同,常常會在眾人面前現身。要是年初兩人一起出現,就不太可能是替身。」

  「玉體康復的消息真是讓人欣喜。」

  我鬆了一口氣,正經地如此回答。

  「那就用空澄姬的名義,寄封祝賀康復的信過去吧!」

  「這就是你的工作啦。應該正在擬稿了吧?」

  展大人開了個小玩笑,杜艾大人端正姿勢,對著我說:

  「稍後還請公主殿下確認書信內容並署名。」

  他露出左大臣恭謹的表情對我行禮。

  只要認為有必要,就會毫不在意地扮演邪惡政治家和善良政治家的角色。這種想法難道是我的錯覺嗎?

  「這件事二宮已經讓步過一次,讓一宮欠了一個人情。對外還宣稱是為了避免戰爭而讓步,勇敢放棄自己藉由正當權利獲取的土地呢!」

  展大人開口批評:

  「什麼欠人情嘛!明明是他們用陳腐的利益得失來煽動軍隊和人民。」

  「就算周圍的人覺得不高興,對當事人來說,只是創造戰略性的有利局勢罷了。」

  「這樣一宮就欠五宮一個人情嗎?」

  我這麼一問,杜艾大人搖搖頭。

  「一宮說好聽點是榮耀的古都,說難聽點就是破破爛爛、驕傲自滿的老店。他們認為其他都市遵從一宮的要求,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讓一宮記住恩情固然可喜,倒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利益。最重要的是對同盟的六宮來說,這次被他們搶先一步,需要耗費相當財力才能重新挽回崩潰的均衡局勢。」

  我默默地聽杜艾大人說明,他注意到我的心情又繼續解釋:

  「一宮內部並非團結一致。正因為它巨大,有好幾個派閥和勢力,面對複數問題同時存在。說明白點,就像東和剩下的五、六個都市擠在同一個地方,在同一個旗幟下相互合作,卻又被彼此的利益給左右。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那裡只有一位公主。人口這麼多,無論公主是誰,她的聲音和力量都很遙遠。

  我想起身穿黑衣女性的站姿,黑帽子底下總是一臉微笑模樣。

  「還是規模雖小,卻團結一致的二宮比較利於行動呢?」

  「鼓城雖然有經濟實力,相較之下,還是在山區歷經千辛萬苦的夏目城比較強吧?」

  杜艾大人的話似乎意有所指。還在休息的展大人視線一變:

  「軍師大人,你說一下吧!」

  杜艾大人閉上眼睛,慢慢吧了口氣,然後面對東征將軍:

  「今天早上,在封鎖的山路紀諏路上沿途發現五名可疑分子。準備要阻攔他們加以審問時,對方強行突破崗哨並強奪軍馬。看來他們是朝三宮夏目城的方向前進。」

  就算是軍馬也無法在雪地長途奔跑。我猜他們是打算騎到一半就扔下馬匹。

  「這群人的首領是個束髮的高個子,背似乎背著一柄長刀。」

  展大人淡淡一笑,表示他要睡了。

  離開展大人的房間之後,我還有一點工作得做,就是第一次寫信給別的公主。

  信裡的內容是無關痛癢的問候,最後再請對方多保重玉體。

  只有這樣,沒提到其他勢力或四宮戰爭,也沒提到彼此的正當性。

  杜艾大人要我在書信最後親筆寫下:

  「希望您與五宮和睦相處。」

  「這樣好嗎?要是五宮和六宮的同盟穩固,七宮不會很辛苦嗎?」

  就算我不感興趣,還是試著發問。

  「或許二宮的真正目的是操弄五宮和六宮,讓她們的同盟關係出現裂痕。如果是我,就會以不自量力的擴大領土作為借口,至少施加一點間接壓力。」

  杜艾大人的回答過於難懂,於是他又用較為簡單的方式繼續說明:

  「要是她們現在被削弱,只會讓一宮和二宮更輕鬆而已。到時候還是一樣辛苦。依照情況變化,五宮跟六宮說不定會變成我們的同盟呢!」

  「身為七宮的我,不久之前才流放姐姐琥珀姬殿下。」

  只挑對自己有利的話說也不太好,而且自己也惹得對方不滿。更何況我對琥珀姬也感到過意不去。

  「正因如此,才會對其他公主表示自己沒有惡意啊!會立刻流放琥珀,也是為了告訴世人,我們對於任何一位公主都沒有過度的惡意。其實我只是討厭七宮內部意見分歧,所以才不由分說把她送到南方去。」

  原來是這樣啊?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我果然不夠格當個公主嗎?亦或只是被不同的說詞左右擺佈呢?

  寫完之後,我把書信湊近到玻璃燈籠輕柔的火光下閱讀,怔怔出神。

  杜艾大人似乎在想什麼,等著我開口。

  過了一會兒,我輕聲問:

  「霧羽大人會出仕三宮夏目嗎?」

  「也許夏目一開始就邀請他了吧?」

  杜艾大人似乎早已料想到,語氣平淡地說:

  「他在四宮是個走投無路的新人,始終鬱鬱不得志。所以才得率領少數部下前往危險的前線。他要是擁有整體兵權,我們以那種陣容應戰,一定會蒙受莫大損害,最後只能鎩羽而歸。」

  「他身為指揮官也是那麼厲害?」

  我驚訝地睜大眼睛。七宮明明在數量上佔有壓倒性優勢。

  「倒不是這樣。我們數萬大軍半數以上都是最新徵調的新兵,我想你也明白吧?就連繪津也可以從軍,可是他連刀槍都不太會使呢!總之我們的作戰策略是以數量量包圍威嚇對方,實際戰鬥幾乎都交給少數精銳部隊。」

  我知道他指的是展大人指揮的部隊。

  「他看穿這一點,接二連三地攻擊戰力薄弱的陣地,擾亂後方,想辦法讓展無法上前線。要是他能夠指揮大軍,必定會單點突破,直接衝進展的大本營吧,總之就是想辦法利用這個作戰的漏洞。想要跟他作戰就不能帶領多餘的兵力,得要步步為營才行。這麼一來今年冬天就沒辦法分出勝負,得要等到春天再來一決高下。而且大概也要盤算另一種戰術。」

  我還沒聰明到可以完全聽懂,只是明白那位大人並沒有獲得和他的力量相稱的地位和權限。諷刺的是,我也明白雖然情勢不利,傭兵將軍還是在此役中一戰成名。

  「把七宮公主和三宮擺在天秤上一比,他還是選擇三宮。和東征將軍對決的經歷為每個都市帶來他和七宮劃清界線的信息,無論走到何處都會得到信任。只要拿出這段經歷,保證能得到優待。」

  杜艾大人苦笑著說:

  「真是個麻煩的人。看樣子明年會更辛苦。」

  三宮夏目和七宮賀川事實上已經陷入互不往來的狀態。為了爭奪勢力分佈一片空白的舊四宮鼓城而彼此敵視。

  快的話在初春,說不定在息吹或櫻歸季節就會有小規模的戰事。

  他的身影會出現在敵方陣營嗎?

  腦海中浮現深綠衣飾在風中飛舞,尚未謀面的常磐姬,經及霧羽大人身穿其他城市軍服出征的身影。

  不管怎樣,我還是會和他們兩人相遇吧?

  滿腦子都是這樣的念頭,即將到來的春天也變得讓人害怕。

  屋子裡一片寂靜,空氣也冷到極點,一不小心就會失溫。

  隔壁房間的杜艾大人在很久之前就靜靜睡去。隔著一條走廊的展大人也沒起身,夜晚安靜得讓人害怕。

  沒人出聲。

  冬夜沒有蟲鳴,很少有鳥叫,在萬物凍結的季節中,生物蜷縮成一團陷入沉睡,努力不讓溫暖消失。

  堅硬靜謐的樹枝染上冰霜的色澤,上頭堆著白雪。

  在床上豎起耳朵,聆聽冬日的寂靜。

  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月亮從雲層細縫探出頭來。

  透過緊閉的窗戶可以看到高高的月亮,屬於月光的時間安靜無聲,靜得令人害怕。

  窗簾縫隙露出霧濛濛的窗戶玻璃。我凝視隔著玻璃的淡薄月光,在床上縮成一團,緊緊抱住熱水袋。

  這就是凍結七座宮都市的東和嚴冬。

  但我們卻不會並肩相互取暖。

  為了迎接春天而相互侵蝕,尋找溫暖的場所。

  就如同展大人和杜艾大人有他們自己的野心和夢想,霧羽大人也有身為軍人的生存之道。

  這就是那晚發生的事吧!

  再加上七座都市出於彼此的情勢、狀況和慾望相互衝突,在季風裡尋找前進的道路。

  東和公主的想法是什麼?

  六宮公主注意身體健康,好好過冬。

  五宮公主期待東和更加安定。

  四宮公主早已離去,沐浴在南風中。

  三宮公主重整困頓的腳步,等待春天的到來。

  二宮公主熱心張開雙手。

  一宮公主沉默遙望這個世界。

  「好像不對?沉默的是七宮公主吧。」

  我在口中自言自語。

  那位公主或許會露出毫不知情的表情,卻常常私下活動。

  東和接下來會如何發展?

  我、展大人和杜艾大人又能前進到什麼程度?

  我不怕作夢,唯一害怕的是腳邊不斷消失的風景。

  一切緩緩消逝,不論我害不害怕、溫柔或冷淡、強悍或柔弱。

  當季風吹過,歌頌詠名的人們氣息相互交錯,時間一過,不知不覺就變得遙遠。永無止盡。

  最近我老是一個人的時候想起這種事。

  答案好像近在眼前,卻總是遙不可及,我感受著距離,度過無眠的時間。

  我就像我所扮演的公主,沒什麼表現,一回過神來就沉沉睡去,每天早上都爬不起來,如此不斷重複。

  所以再想個幾次複雜的事情我就會想睡了。漸漸覺得醒來就是明天早晨。

  就在這時——

  「鏗」一聲。

  尖銳的聲音遙遠而模糊。

  剛開始還迷迷糊糊,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只是感覺就金屬相交的聲響來說,聲音顯得堅硬而澄亮。

  又是同樣的聲音,好像又近了一些。

  接著是某種重物倒在積雪上,微微一響。

  從窗外傳來的。

  因為冬日的寂靜,加上夜晚安靜得令人害怕,聲音才會傳到耳裡。

  推開被子和熱水袋,在昏暗的房裡起身。

  好冷,緊閉房間裡的空氣好冷。

  在睡衣外頭披上一件鋪棉羽織,走向離床最近的窗子。

  希望這是我的錯覺。

  可是腦袋很清楚,並非睡昏了。肌膚確切感受到寒意,心跳加速。

  白茫茫的窗子,看不到窗外的景物。

  推開沉重的窗框,冷風鑽進袖子裡,雙手掠過一陣寒意。

  「呵。」

  才一出聲,吐氣就變成白色。

  將窗戶打開。是因為這裡有三層樓高嗎?灌進室內的冷空氣的確是屬於寒冬。

  雙手抱緊自己,冰涼的身體稍微好過一些。

  夜晚室外的空氣讓臉頰僵硬發痛,雖然後悔自己的行動,還是靠著窗戶,探索外頭的動靜。

  在白色的空間中,看到一行冬季樹木扭曲的陰影。

  高高的月亮又細又淡,白雪依舊反射月光和稀微的街燈,靜靜照出客棧內院。

  沒有人影。

  不對,有。

  凍結的林立樹木之中,有一道孤伶伶的人影。

  一道人影就像結冰的樹木和冰凍的樹林,靜靜地佇立,靜得令人害怕。

  暗色的冬季外套。在光線充足的時刻,顏色一定和霧淞一樣吧?

  中庭的積雪早已深過腳踝,他卻像是生根在此,一言不發仰頭看著我,如同在仰望月光。

  在深陰的昏暗夜晚,那張臉上可以清楚看見表情的輪廓。

  「霧羽大人……」

  白色的呼吸和這句話一起在我的胸前飄散。

  在冷徹心扉的寒夜中,我這這個人再次見面。

  右手握著出鞘的長刀,某種暗黑的液體從刀刃尖端滴落。

  這是一個月以既高又清澈的夜晚。...<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23 03:04 PM

  【六節  冬天的模樣】

  冰冷的空氣,稍有微風吹過就讓人發痛,耳朵也被冰冷的感受凍僵。

  那個人獨自站在堆積不久的雪中,有如霧淞一動也不動。

  只是用沉靜的視線對著我。

  我說不出話、不知道如何是好,像凍住般動彈不得。

  腦海中閃過通知展大人、杜艾大人,還有客棧守衛的念頭,到底過了多久?正當我想要移動時,傳來衣服摩擦身體的冰冷感觸。

  下面的人出乎意料先開口:

  「你是?」

  無色透明的聲音,就像從冰雪世界吹來的冷風。

  白色的呼氣特別顯眼,我無法從他身上移開視線,錯失離開的機會。

  「你為何時常出現在我的面前?」

  雖然是問話,語氣卻不太期待我會回答。

  「偶然真是奇妙的東西,這是什麼特殊的緣份?還是你有什麼重要使命?」

  隔著一段距離看不太清楚,但隱約還能看出霧羽大人諷刺地抖動臉頰肌肉。他笑了嗎?

  我不敢回答,也無法移動身體,吞了一口氣想要鎮定下來。

  只覺得霧羽大人右手反射月光的刀刃,還有刀尖滴落的暗色液體好可怕。

  這個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剛才聽說使長刀的人今早沿著往三宮的路線前進,為何面前的銀色刀刃如此鮮明美麗?客棧周圍都被守衛團團圍住,而且冬祭期也有許多人在外巡邏守夜,為什麼四周靜悄悄,聽不到任何人的聲音?

  他突然直截了當地問:

  「展‧鳳在嗎?」

  用真摯的眼神仰望靠在窗邊動彈不得的我。

  霧羽大人的聲音有如凍結的冬日,沉穩的態度簡直像是理所當然地登門拜訪,單純只為了見主人一面。

  「請、請問有何貴幹?」

  我用略高的聲調反問。

  光是出聲就讓我膽戰心驚。除了寒意,還有別的原因讓我的手腳失去暖意。

  他的回答也很簡潔迅速:

  「來繼續先前未了之事。」

  若無其事的口吻,彷彿是要繼續一盤下到一半的棋。

  我試著不讓聲音顫抖,禮數周全地答覆:

  「展大人已經就寢了,還請您改天再來。」

  好像太勉強了,聲音有幾分沙啞。

  「這可能沒辦法。」

  有如霧淞的男子,語氣依然若無其事。

  神情極為平常,吐出的白色氣息也是冬天該有的模樣。

  「我已經被通緝了。老實說,今晚要是沒離開賀川,就有生命危險。」

  就算告訴我這些,也只是徒增我的困擾。

  「可是半夜來拜訪負傷休養的人,實在教人為難。」

  坦白地把內心的想法說出來。

  我也明白這麼說是無法解決問題的。

  即使這樣,還是想爭取一點時間。

  夜深了,室外依舊寒冷。

  只要多撐一陣子,多少會有點辦法。

  或許展大人和杜艾大人會注意發生事情。

  或許守衛會來巡邏。

  霧羽大人應該也不想久留或是吸引人群聚集。對他來說,七宮賀川已經算是敵軍的地盤了。

  「真傷腦筋。」

  霧羽大人的低語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傷腦筋的樣子,一直仰望著我。

  過了一會兒:

  「你俯望我的模樣,簡直就像是公主殿下。」

  接下來的問題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空姬也是這樣俯瞰世界的嗎?」

  高傲的軍人凝視著我,感覺好似已經洞察一切。

  我段時間真是可怕,我害怕和他四目相對。

  不過只要好好加以應對就能爭取時間,話中聽來也沒有惡意,所以要以誠意相待。

  「您曾侍奉的四宮公主又是如何?」

  我反問他,一面思索答案。

  「你用提問來回答我的問題嗎?」

  「小的年幼無知,還找不到您要的答案。突然詢問您並無不當之處。」

  「的確如此,那我就以大人的身份來回答你的問題吧!」

  霧羽大人的聲音夾雜著苦笑,表情變的柔和了一些。

  「人稱華姬的琥珀姬殿下,的確也是在高處俯視我。我從來沒有隨侍在那位佳人身邊。這不是出於殿下的期望,而是在她的身邊早已圍繞許多重臣。」

  我想他說的應該是真的。

  要是他能在琥珀姬身邊多盡點力,琥珀姬一定會變得更為強大,或許現在依然擋在我們面前。要是一開始就能抑制和三宮之間的不對等關係,說不定也能防範那種非自願的戰爭。要是真的這樣,現在鼓城也許依舊保有四宮稱號,在東和眾都市中依舊擁有充分的實力。

  此刻再怎麼想也沒有用了。即使如此,還是會有這種感觸。

  接下來,我不好好回答霧羽大人是不行的。

  「空之姬、空姬小姐其實什麼也不懂。正因為也不懂,所以她一直在追尋答案。她的視線同時俯瞰、仰望、朝向四周,只要往外看,就會有許多關注的人物和對象。即使漫無目的,她為了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事,無論是高是低,都會出現在自己希望存在的地方。」

  這樣的答案對我來說太過言過其實。

  霧淞般的男子肩膀輕輕地顫動,好像笑了。

  「年幼又充滿好奇心的公主真是令人愛憐。即使她的後盾不怎麼討人喜歡,在不同的狀況下,我或許會到七宮任職也說不定。」

  聽到後盾兩字,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是指東征大人和輔佐大人嗎?」

  「他們邀請我加入,還答應提供左將軍的待遇。」

  「七宮一直都需要強而有力的人才,您為何要拒絕呢?」

  「地方活動和全新行動、行事慎重的空姬、剛掌握大權的年輕將軍、通達事理的政客,其實一切都還不錯,這個邀請的確讓人躍躍欲試。」

  他的口吻好像在回憶好幾個月前的往事。

  我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一定要在這裡問個清楚,說不定這是最後一次問他問題的機會了。因為我、或是說我們,所處的地位都是很不容易見到面的。

  「並沒有特別理由。拒絕也許是出於局勢吧。」

  我不明白霧羽大人這番話的意思。

  「局勢?」

  只能想到應該繼續追問。

  「對小孩子來說很難懂。」

  霧羽大人打住話題,重新考慮了一下。

  「你的工作是空姬的貼身侍女?」

  「是的,正是如此。」

  「那麼能記多少,就好好記住吧。就讓我用答覆,來償還對主君琥珀待之以禮的恩情。」

  就這樣,他沉穩地繼續說:

  「四宮鼓城的待遇雖稱不上豐厚,然而我以軍人之身侍奉四宮公主獲得榮譽。自古以來,侍奉宮姬本來就武人之光,到主君敵人之處任官,等於違反這個道理。」

  這就是身為軍人與人臣的衿持吧。

  「即使四宮公主被放逐,殿下還是保住性命。」

  我的將軍和軍師都異口同聲的說,這麼做是為了避免再次結怨。他們兩人都厭惡仇恨帶來地紛爭,更何況琥珀姬深具人望。

  「鼓城大多數的人民也沒對七宮的行為定罪,眾多臣下原封不動加入七宮麾下。所以沒有與七宮作對的理由,但也沒有一定要和七宮合作的理由。」

  「只是這樣而已?」

  「還有種種原因。我害得山豪的拜東將軍一族戰死,我的部屬在賀川各處也會抬不起頭。而且鼓城居民也不會覺得加入賀川是件好事。除此之外,其他都市也開出過幾種條件,其中又以三宮夏目的條件最優厚。」

  霧羽大人說到這裡,瞇著眼睛看著我。

  「在四宮戰爭裡,展‧鳳的突襲殺了我的盟友。不、或許是杜艾爾‧陶的計謀也說不定。事情發生在戰場上,並非什麼了不起的理由,可是要我悶不吭聲為那種人效命,還是有點困難。」

  不是出於怨恨,他只是說「有點困難」。

  「局勢就是如此……不過局勢怎麼樣都無所謂,都不是什麼重要的理由。為了找出到七宮任職的理由,所以我想先見過展‧鳳再決定,因此才會來到賀川。」

  喉嚨好幹。

  讓人感覺對話時間的間隔好漫長。

  「所以我下定決心,先見他一面,彼此瞭解對方。」

  想請他快點繼續說下去。

  霧羽大人平靜地說:

  「嗯,我很想和那個人打一場。」

  這個理由單純得令人害怕,但是從各種含意來看,其他理由已經無關緊要,只是為了一件很單純的事。

  對他來說,東和的未來、地方都市的走向、七位公主的正當性、歷史背景和來自國外的壓力只不過是眾多現象之一。

  在這麼多不重要的理由當中,他找不到自己該走的路。

  在各種條件之下,他遇見了展大人,衷心希望和他決戰。

  他說的就是這麼一回事。

  「要是我和他聯手!在東和大概是所向無敵了吧。這對我們來說太過於乏味了,所以更想和他決一死戰。無論以武士身份單挑比試,還是以軍人立場在戰場對決,我都想盡全力和他對抗。」

  「這、這對東和及人民來說是件好事嗎?」

  我的聲音啞了,明知多說無益。

  「對東和來說,七姬又是件好事嗎?」

  霧羽大人提出尖銳的質疑之後繼續說:

  「你覺得展‧鳳和杜艾爾‧陶是對的,所以才會跟隨他們吧。因為空姬是對的,七宮賀川才會跟隨她吧。大家都沒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理由,只是在不同的局勢中尋找自己希望的道路罷了。無論是好是壞,東和的世界就是這樣,我的本意就是和他一較高下。」

  喉嚨好幹,身體深處好燙,手腳卻冰冷得發痛。

  已經想不出什麼話好說,也發不出聲音。

  霧羽大人一直仰望著我,好像完全明白我的狀況。

  「請你叫醒展‧鳳。」

  又回到一開始的話題。

  不可能照著他的話去做。

  我不覺得負傷的展大人剛從床上起身,就可以毫髮無傷打贏。而且他們只要一見面,就沒人擋得住他們——展大人八成也想和他對決吧?

  「我不想殺進屋裡。」

  「噹」一聲,霧羽大人重新握好刀刃。

  他的視線從我身上往下移到一樓附近。

  動作像是在確認入侵的門窗,面對屋子靜靜站立。

  「哦?要動手了嗎?」

  長刀在右下方若無其事擺出架勢。

  我從窗邊探出身子,發現霧羽大人手握長刀,灰髮在雪中特別顯眼。

  灰色羽織披著貼身黑衣,右手反握出鞘的小刀。

  「我來擋住他,去叫大家起來。」

  下頭傳來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

  「日影先生——」

  「現在不跟小孩打上一架是不行了。」

  霧羽大人與日影一起行動。

  我還不及出聲,深達腳踝的新雪就飛散在空中,瘦小身影和高個子手中的長刀之間,距離近得令人害怕。

  刀光由下一躍而上,低回軌跡劃過雪地。

  兩腕撐住小刀,接下長刀一擊。

  銀刀與銀刃間閃耀的光芒,加速彼此的交鋒。

  日影維持雙手抵擋的架勢往後跳開。

  霧羽大人的長刀直線延伸,灰色身影輕飄飄飛過空中,撞在庭院的樹上。

  樹枝發出沙沙聲,白色的積雪落下,一瞬間覺得灰色身影被埋起來,長刀立刻刺過雪堆。

  當高個子的刀上掛著灰色的戰利品,我才明白霧羽大人加快腳步單手一刺,是為了間不容髮地追擊。

  「不簡單!第一次看到貨真價實的變位之術。」

  霧羽大人背對著我,看不到臉上的表情。

  他拿掉刀上的灰色上衣,聲音平靜得讓恐懼。

  四周雪花迸裂。

  這是某種機關?還是某種絕技?漫天飛舞的雪塵幾乎蓋住霧羽大人一半視線。

  雪花中的黑衣人身形低得可怕,繞向高個子後頭。

  利用雪塵掩護高速繞到身後,活用低位優勢,往腳邊斬去。

  長刀以間不容髮的反應往他的頭頂砍去。

  雪花如同白煙般紛紛飛散,兩股力道相互交錯。

  身材較矮的一方近身攻擊的速度很快,但長刀也不慢。

  彼此交會之後往旁邊一躍,保持距離。

  「哼,真是怪物。」

  霧羽大人的語氣中帶著笑意,下巴卻是一片深黑。

  看到他腳邊的白雪啪噠啪噠地染紅,才明白這是小刀瞄準脖子所造成的傷口。

  日影的腳邊也多了一片血色,似乎是雙腳受傷,黑衣右腳的小腿處也變色了。

  雙方都受了傷,可是刀刃架勢卻沒有鬆懈。

  他們的速度太快,才覺得正要開始,就已經激烈交手,回過神來就受傷了。

  我根本出不了聲。

  事情發生太突然!我太遲鈍,無法瞭解整個狀況,手腳也動彈不得。

  「展、展大人!」

  聲音顫抖,沒辦法好好說話。

  明明很冷,額頭跟背後卻開始冒汗。

  不管是誰,要趕緊吧人來幫忙。

  而且需要一大群人。

  展大人既然不拘泥於單挑,只要負傷的他帶著軍隊過來,一定可以擊退霧羽大從或是抓住他,所以我得去叫人。

  可是聲音卻出不來。

  想去叫人,卻怕得不敢動。

  我移動的瞬間像某種信號,他們再度交鋒,腳步僵住了,開始顫抖起來。

  看來下次交鋒就會分出勝負,要是我離開這裡,好像會破壞什麼、失去重要的東西,所以我連動也不敢動。

  兩人置身在亂步踏過之後恢復寂靜的空曠雪景,冰涼空氣把對峙的時間凍成停滯的瞬間。

  這段時間無法比較是長是短。

  彼此的氣息在黑夜中染出一片白,手腳覺得不安、脆弱而僵硬,胸口深處有種不知該如何是好的騷動,所以——

  「展、展大人!」

  聲音嘶啞,我又喊了一次:

  「展大人!」

  拚命擠出的聲音依舊顫抖,我只能閉上眼睛豎起耳朵。

  「來了!」

  正當我閉著眼睛不知如何是好,耳朵就聽到輕快的回應。

  「咦?」

  一陣嘎吱嘎吱聲從背後傳來。

  輕快的回應聲也是從那裡傳來。

  眼睛看著窗外,霧羽大人也聽到了嗎?他別了我一眼,一瞬間我明白他驚愕地繃緊肩膀。

  有道聲音從左耳邊呼嘯飛過。

  不、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的確是從我的耳邊飛過。

  那是什麼?身後傳來細微的震動,霧羽大人好像被風吹倒,跌在雪地上。剎那間胸口多了一道細長的暗影,單憑這麼一點情報,我還是不曉得發生什麼事。

  「再來。」

  背後傳來非常悠閒的聲音,還有重新操作器具的動靜。

  更輕巧的聲響從我身邊閃過,比我回頭的速度還要快,刺在一半埋在雪中的霧羽大人身上。

  上次是胸口,這次是腹部。

  這次沒有上次來得唐突有力,我總算明白發生什麼事。

  回頭看到東征將軍的身影,他的雙手握著大得令人驚訝,弓弦粗重的大弓。這種武器應該被稱為強弓。

  身上穿的不是睡衣,而是簡便的鎧甲軍服。

  全副武裝的走到我身邊:

  「吵成這樣,誰都會被吵醒啦!」

  他露出熟悉的笑容,搭上新的弓箭站到窗邊。

  「霧羽大人死了嗎?」

  聽到跟不上狀況的我所問的問題,展大人瞇起眼睛,凝視眼前:

  「果然和我一樣有備而來啊。」

  話還沒說完,霧羽大人就從雪中起身。

  隨手拔掉身上的兩根箭,扔到腳邊的雪上,似乎沒有流血。修長的身影單手握緊長刀,神情沒有任何改變。

  姑且不論第二箭,第一箭是將弓弦拉到極限,非比尋常的一擊。連體格那麼壯碩的人都不禁倒地,威力當然足以射穿胸膛。

  即使這樣,他依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外套底下應該有所準備。

  大概是堅固的鋼製甲冑。第二箭射穿外套發出堅硬聲響,所以應該沒錯。

  「嗨!霧羽!」

  展大人用有如畫師的輕快口吻出聲招呼:

  「論箭術還是我比較強吧,這是我秘藏的名弓轟火,你的長刀叫什麼名字啊?和上次那把刀好像不太一樣?」

  他的語氣好像在某間酒店不期而遇,霧羽大人諷刺地笑了:

  「那把是『慧星』,這是『銀星』。兩把是設計相同的雙劍。慧星不打磨不行了。」

  那就是脫逃同伴攜帶的長刀吧?

  「送去哪裡了?三宮的磨刀師那裡嗎?」

  「差不多。」

  他的右手「鏘」一聲握緊長刀。

  日影站在近處,壓低姿勢警戒。

  「真想跟你對決,不要在戰場浪費部下的性命,就在此賭上命運一戰吧!」

  對於這個誠摯的請求,展大人只是一笑置之。

  「你的肋骨應該也斷了兩、三根吧?我也是有傷在身,無論是誰在此喪命都太可惜了。」

  兩人的視線無言交錯。

  霧羽大人終於發問:

  「展‧鳳,你有什麼企圖?」

  「改寫東和的局勢。」

  「你到底想要什麼?」

  「好玩有趣的人生。」

  「就算欺姬罔上、用計鋪謀、血流成河,也要取得天下?」

  「是男人當然想奪取天下了。」

  「空姬和部下皆為你所用?」

  「是我的共犯啦!」

  霧羽大人手握長刀,開始慢慢後退離開中庭,穿越庭中的樹木。

  「我越來越想與你一戰了。」

  「我懂。有時候我也會想和自己這種人打仗。」

  「對吧?」

  就在此時——

  警鐘噹噹響起。

  我們身在高處,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

  抬頭一望,遠方天際有一片緋紅光影擴散。

  從方位和距離看來,是在雪舞台的會場一帶。

  「放火調虎離山嗎?」

  當展大人喃喃自語時,霧羽大人已經壓低身子,消失在黑暗中。

  「日影,傷勢怎樣?」

  聽到展大人的問題,遠眺霧羽大人背影的日影仰望我們:

  「只是擦傷,還能追。」

  「別追了,他和放火的部下會合之後的人數也不少,不能讓受傷的人單獨追擊。」

  日影無言地點頭,撿起破爛的上衣,輕輕綁在腳上止血。

  「日影去巡視一下。找一找被霧羽幹掉的士兵,幫他們處理一下。快去吧!」

  察覺到響徹夜晚街頭的警鐘和火災,客棧的窗子紛紛亮了起來。看來屋裡有不少人起身。

  我們房前的走廊也點起燈火,有些人開始聚集過來。

  「集合士兵組隊追擊霧羽、祭典工作人員快去滅火!我也會到現場坐鎮!」

  展大人對著從小睡中驚醒的守衛隊長下完指示,便按住側腹靠在牆邊。

  連秘藏的名弓也扔在一旁。

  「展大人?」

  等我注意到事情不太對勁時,軍服已經染上血跡。

  「從最初那箭我是認真射的,傷口裂開了一半。」

  飛奔過去拉開上衣一看,白色的繃帶早已一片鮮紅。

  我快昏倒了。

  「去叫醫生來吧。綁好就能止血了。」

  「不躺下來不行啊!傷成這樣怎麼能救火呢?」

  「我不會去追霧羽,救火也只是騎在馬上指揮,不會跑來跑去。」

  「可是……!」

  「只是看看而已,不是認真打算滅火。現在要來也遲了,反正是預定要燒掉的地方,沒什麼好可惜的。」

  「咦?」

  「那裡是工藝館,本來就打算要拆掉。」

  火勢會讓雪舞台的冰柱融化嗎?舞台也會消失不見嗎?還有凍結的霧淞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一面聽著人群的騷動,一面想著這些事。

  也想起那個像是霧淞的人,他的眼神和背影。

  我站在窗邊,凝目注視深夜的黑暗。

  夜空的雲間,一抹澄澈鮮明的寒月。

  客棧裡傳來將軍呼喊軍師的吵鬧聲。

  在三樓俯瞰四周,看來街上各處都有人驚醒,原本沉睡中的房子也亮起點點燈火。

  夜晚的天空有許多浮雲,星光稀少。

  地面的火柱照亮夜晚的街頭,也點亮家家戶戶的窗口。

  月亮的位置,不知幾時變得好高好高。

  這天不知不覺過了,現在是終月的最後一天。

  深夜裡,街上的燈火比天上的星月還多。

  這個夜晚就在寒意及喧囂中度過。

  天一亮就是雪祭最後一天,參觀的人不多。從旁觀的角度來看,也覺得行人比平常還少。

  霧羽大人利用雪撬逃亡,趁著夜色拉開距離,成功逃過追擊。目的地果然是三宮。

  追擊工作是交由展大人的副官領軍,並沒有發生激烈的戰事。在祭典時本來就很難集結大軍,用少數兵力追趕又容易造成傷亡。

  此外還發現似乎是霧羽大人同黨的數百人也朝著同一個方向移動。在七宮裡雖然只有少數人現身,可是他的可靠族人還是不辭辛勞地在荒野徘徊,等候跟他會合。

  如果不是東征將軍麾下的精銳部隊,要和這種敵人作戰一定很辛苦。這不是可以輕鬆打發的對象。

  另一方面,展大人正如同自己所說的,只做了點輕鬆工作炫示自己依舊健在,一結束就乖乖躺下休息。對外則放出消息,說他在第二次私下對決時,是以堂堂正正的勝利收場。

  他現在正在客棧深處的房間裡熟睡。他似乎早已預測霧羽大人會來夜襲,所以白天就先睡飽了。這次應該打定主意要專心養傷了。

  問題是在這場騷動裡,一個人睡得很熟的杜艾大人。

  他過了很久才起床。展大人明明有傷在身,還是賞了杜艾大人一記飛踢,嚇得我闔不攏嘴。

  我猜一定是因為他要處理展大人臥床休息所留下的工作,所以太勞累了吧?今天一大早就忙得四處打轉,彷彿是要彌補先前的失誤。

  另一個問題人物,就是在我面前強忍淚水的人。

  「太過分了,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畫師懊悔地握緊拳頭隨手亂打,又哭又叫。

  我和日影一起來探望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兩個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工藝館的大門遺跡旁。

  工藝館燒得乾乾淨淨、一片焦黑。

  是因為潑油的關係?還是儲藏畫具的倉庫特別容易起火?房子從深夜一直燒到早上,四周亮得跟大白天一樣。

  就在午後的陽光映照下,工藝館成了一片壯觀的廢墟,到處冒出濃煙,林立著變成焦炭而傾倒的樑柱。

  更可憐的是直到大火快要熄滅,似乎都沒人肯出來救火。既然這棟建築物孤伶伶蓋在這裡,大家覺得既然不會往外延燒,就讓它這樣燒下去。

  似乎還有居民一面看著火勢,一邊舉行酒會。對畫師繪津先生來說,這一夜一定很難熬吧?

  一想到再也看不到那幅櫻花壁畫,我也覺得好難過。

  「不過,最要緊的是繪津先生平安無事。」

  總之還是用笑容恭賀他平安無事吧。

  住在工藝館裡保護自己的作品的繪津先生,是唯一可能被工藝館大火吞噬的人。

  「我睡覺時被人偷襲!要不是有人在背後打我的頭,我一定會親手保護自己的作品!」

  畫師一激動起來,說話就有點摸不著頭緒。也不用多問什麼,他自己就開始說個不停:

  「據說霧羽大爺跑了。你知道昨晚他出現在我面前時說了什麼嗎?」

  我還沒來得及細想——

  「『抱歉!』就這樣而已喔!?我才覺得這句話不太對勁,這傢伙的手下就從後頭偷襲。等到我睜開眼睛,就發現我被綁起來躺在雪地上,眼前是我的工藝館、我的作品在起火燃燒啊!」

  大吼大叫之後,他眼角一濕,又放聲大哭。

  「太過分啦!」

  然後用力頓腳洩憤。

  哇!比起火災現場,他的舉動反而更能夠吸引人群。

  這麼多人好像不太好,不趕快採取行動不行了。

  「請、請振作振作。利用這個機會,把自己宣傳成悲劇畫家吧?」

  我戴著手套的雙手握緊拳頭,努力說服他。一旁的日影雖然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我卻覺得這時候可以說點笑話。

  「悲劇?」

  「沒錯。被戰火波及,而失去眾多名畫、而且還是夢幻的大作什麼的。只要繪津先生用這樣的台詞宣傳,知名度一定會大幅上升、一定會有更好的工作、會有更多客人來找你!沒問題的!」

  啊、我的口氣好像展大人和杜艾大人。

  這該不會是什麼不祥的預兆吧?

  「小姐……你該不會是那兩個人的妹妹吧?」

  畫師不哭了,他的問題和我的不安一樣,我連忙搖頭。

  要是學習他們的個性,七宮的空澄姬就要變成怪人了。

  我一定要好好扮演公主的角色才行,可是我現在到底在做什麼啊?

  偶爾有幾個人過來參觀火災現場,沒多久就晃到其他雪舞台去了。

  行人的確比昨天少了很多,戒備森嚴的程度也很誇張。冬祭的最後一天,在喧囂中還是看得到人們的笑容。

  展大人和霧羽大人的第二次對決,很快就傳進市井小民耳中。

  外面聽到的傳聞是:展大人用高超的箭術迎擊夜半偷襲的霧羽大人和四宮殘黨。他們逃走時為了洩憤,便四處放火打算破壞祭典。

  這個謠言多少對我們有利,我想一定是杜艾大人拚命散播的吧?

  「霧羽大人現在怎樣了?」

  三個人聚在一起,喝著杯子裡的熱茶,我不禁問了個問題。

  我們並排坐在入口附近的石階——這是唯一毫髮無傷的地方。身後是工藝館焦黑的殘骸,早已看不出往日的模樣。

  「還在雪地逃命吧?不管想去哪裡,不逃個一、兩天是沒辦法脫離七宮的勢力範圍的。」

  畫師的回答有點茫然,不過比較鎮靜了……不、應該是沉浸在無力感之中吧?

  沉默的日影雙手抱胸,手指握住茶杯,等著茶水冷卻。

  「日影先生,傷勢不要緊嗎?」

  「不痛了。」

  「小哥受傷啦?也是可憐啊!」

  「小哥是什麼意思?」

  「那是我們鄉下的方言。」

  三個人一起發呆,聽著遠處傳來的祭典歌謠。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陶‧杜艾很忙嗎?」

  發呆了好一會兒,畫師才這麼問。

  「是的,有幾個人陪著他四處跑。」

  今天好像有幾件困難的工作,只會拿皮包的我沒有登場機會。他帶著年輕文官和生意合夥人去,我瞥了一眼,還看到某些總有一天會出現在空澄姬面前的人。

  「展‧鳳跑出去逍遙啦?」

  「正在休息。好像想要快點康復,才能出去逍遙。」

  「我們到底在做什麼啊?」

  畫師若有所思地歎了一口氣,又一口氣喝下冷掉的茶,很有精神地站起來。

  「好!我要跑了!」

  語氣聽起來像是下定決心。

  「你要跑了?」

  「嗯、我要跑啦!待在陶‧杜艾和鳳‧展身邊沒什麼好下場的。也不想再參戰,才不想再倒大霉呢!總之,我要跑得遠遠的。」

  「很遠嗎?」

  站起來的人,頭上是冬季的天空。

  好冷、好高,湛藍而澄澈,沒有夏天那麼炫目,但是一樣遙遠。

  在今年的尾聲、終月的最後一天,晴朗的冬季天空顯得非常平靜。

  我瞇起眼睛,這個背景和提到遠方的人很相稱。

  「嗯、就像小姐所說的,無論哪個都市都會想留住七宮的夢幻畫師、大受歡迎的繪津大師吧!我和霧羽大人與那兩個人的糾紛毫無關係,要走出自己的路,踏上功成名就的大道啊!」

  畫師開心地講出自己的夢想,我隱約感覺得到,他只是隨口說說。

  我笑了,因為我最喜歡這種場景。

  「要去哪裡?」

  「嗯、是啊,該去哪裡呢?太過自由也有煩惱啊!」

  看著他一臉困惑的樣子,我不禁發笑。

  注意到我的表情,繪津先生不可思議地俯望著我。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覺得奇怪:

  「你不走嗎?」

  「咦?」

  「和他們牽扯上沒什麼好事喔!你不想趁現在跑到更普通、更安全的地方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笑著點點頭。

  「是啊!以後說不定會有這麼一天。」

  現在還沒有這種念頭。因為就算發生許多事,還是現在這一刻最重要。對我來說,最重要的還是該怎麼追上那兩個人和空澄姬這個角色。

  所以我不會特別憧憬遠方。

  畫師的氣勢消失無蹤,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最後,我們就這麼度過一整天。望著冬祭結束。終月的最後一天和今年的尾聲都在冬日的空氣中慢慢消逝,然後打起精神告別。

  在晴朗的冬日和浮雲下,季風從山脈稜線背後帶來雪雲,我覺得明天會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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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  節

  命月終於到了。

  我在新的一年之初回到城裡,以公主身份坐在朱紅椅子上。

  拜梳妝師一如往常的出色手藝之賜,我又在鏡中找回空澄姬。

  接著是隔著簾幕接見幾位來城裡拜年的有力支持者。

  左大臣和侍從長站在我的左右兩側。

  那陣子東征將軍幾乎都在躺著休息。

  傷勢好像真的很嚴重,他只是在逞強而已。

  在一月的冬季天空不斷下雪的日子裡,他也逐漸恢復健康。

  身穿常磐色羽織的身影,佇立在積雪深至足踝的竹林裡。

  「這就是砍傷東征的刀嗎?」

  刀刃很長,她的背影很直,雙手握著和身高相差無幾的長刀:

  「這是慧星?真是風雅而超脫四季常世的刀銘。」

  望著刻意留在刀鋒的黯淡油漬。

  這是曾經讓人受傷的痕跡。

  刀刃曲線上還有明顯的傷痕,和過於優雅的刀身形成對照。

  帶著缺口的鋼鐵,生動訴說曾經發生的激烈交鋒。

  男子身旁還放著一把收在鞘內的長刀。她沒回過頭:

  「那把刀叫銀星嗎?」

  男子身旁的長刀封得很緊,無法從刀鞘中拔刀。

  男子在略微整理的雪地上正襟危坐,正對少女的背影,兩旁還有數名衛兵。

  「為何要和東征為敵?如果是你,活躍的程度恐怕足以危及他的地位?」

  這個聲音與其說是問話,比較像在自言自語。

  「正因如此才拒絕對方的籠絡。」

  男子坐得很直,他的話讓常磐姬的肩膀輕輕搖晃——似乎是笑了。

  「我和四宮過於接近,所以無法並駕齊驅。疲於維持力量均衡誤入歧途,雖然原因不僅於此,卻留下這樣的結果。你也看得很清楚吧?」

  少女的手握緊名為「慧星」的長刀。

  慢慢地把刀鋒指向積雪的地面。

  「這把刀對我來說太長了。不過就做為效忠的證物,永遠留在我身邊。這樣可以嗎,霧羽?」

  「謹遵御旨。在下及吾等一族於此立誓:謹以軍人之身侍奉三宮夏目正當的公主殿下。」

  「那我也會授予你最大的權限。霧羽,依照表現,說不定會賜給你大將軍一職。」

  就連衛兵也騷動起來。

  「這是唯有東和統治者才能授予的武將最高稱號。」

  霧淞般的男子單手握著銀星的刀鞘起身。

  「三宮夏目和三宮常磐,並不打算被其他都市併吞。」

  深綠背影緩緩轉身,十七歲的少女用高傲的眼神看著他:

  「不要後悔自己走的路啊。」

  年復一年,祝賀新的人潮增加了。

  年復一年,兩城彼此輪流負責開場與落幕。

  今年的祝賀儀式是從五宮倉瀨開始,在六宮牧瀨結束。

  五宮府中,東和獨有的圓錐形宮殿頭,有座鋪設大理石的舞台。

  兩方共有數百位大臣和有力人士圍繞舞台中心,兩位少女在中央點燃簧火的地方相視而望。

  「您的身體還好嗎?」

  「托您的福。」

  問話的淺黃色的公主,身著五宮紋飾;應答的是萌蔥色的公主,身著六宮紋飾。

  和她們稱號呼應的公主服飾,比在場任何人的服裝都要來得鮮艷華美。

  兩人並肩站著,在胸前的高度緊握彼此的雙手。

  其中一個人假裝沒注意到對方的握力變差了。

  而另一個人則假裝沒注意到對方的擔憂。

  「緊握雙手不離不棄——」

  「五宮與六宮——」

  「齊步向前進」

  「讓我們一起打造——」

  同聲說出最後一句話:

  「東和的未來!」

  雙方眾臣熱烈拍手祝福。

  身穿翡翠法衣的人,以賢者的目光凝望前方。

  「沒事了。」

  好環視哭泣的支持者,在雪中做此宣告。

  她面前大約有五十人左右,男女老幼、各種年齡都有。他們都穿著褪色的衣服,有人的四肢、頭部還包著滲血的繃帶。

  冬天無處可去的難民挨餓受凍,連日來一直在雪地裡顫抖。

  一位翡翠色的少女站在他們面前。她的部下在身後守衛,有數百人之多。

  這個村落距離二宮與一宮相爭的邊境之地不遠。

  在居民百人的村子裡,集會廣場上什麼也沒有,只有翡翠色的公主殿下露出慈愛的微笑。

  「各位苦於一宮的橫徵暴斂而加入我們真都同盟,是個正確的抉擇。」

  伸出雙手,張開鮮艷的衣袖,袖口的鈴鐺發出輕快音色。

  「無論是什麼的惡意和不當行為意圖壓迫各位,我們錫馬城與真都同盟都會保護你們。無論三宮和七宮喜好爭鬥、五宮和六宮只求自己保身、神川變成腐敗怠惰的怪物,不管什麼邪惡想要踐踏世界的局勢,都不能得逞的。」

  好的眼神真摯無比,眼眸中洋溢著無盡的慈愛之情。

  在一身髒的人群裡,她慢慢邁步前進,站在因為嚴寒而顫抖的幼童面前。

  輕輕擁抱大約四歲的孩子,用翡翠色的衣袖包著他,將他抱起來。

  人們因為她毫不顧忌弄髒高價服飾的行為而微微騷動。

  「今日我在此承諾,我們的誠意決不動搖,我們的真實即使面對一切邪惡,亦受到祝福。」

  哭泣的人群歡聲雷動,不停呼喚翡翠色公主的名號。

  形容她為東和真姬。

  「公主殿下,二宮又任意妄為了!」

  在比落雪的戶外還要溫暖的宮殿,黑衣大臣向在位者報告。

  「明明是那個假公主施加壓力,造成難民流離失所,卻裝出一副是我方失策造成的結果,還大肆向平民百姓宣揚。」

  「他們並無惡意。我們神川施策不當、動作太慢也是事實。」

  黑衣背影和黑色長髮微微搖拽:

  「對他們來說,為了達成瓦解神川的期望與理想,不斷分化我方勢力是理所當然的。他們救助因此產生的犧牲者,而我方並沒有救濟自己的人民,這都是實情。」

  平淡的語氣不帶任何感情,跪倒在地的大臣瞪大眼睛仰望她:

  「您打算坐視不管嗎?新興的七宮和企圖擴軍的三宮都是問題。」

  「我會解決的。」

  很快回答。

  「我以東和一宮黑曜之名,我會重整世間令人不快的潮流和世界狹隘的局勢。」

  玻璃壁面的另一頭,是飄雪的冬季舊王都。

  黑衣公主靜靜佇立,睥睨著深埋在白色裡的世界。

  雪終於到了。

  這時的天氣和名稱相反,氣溫最冷,每天都在下大雪。

  我一直扮演公主的角色。

  東和七宮空澄姬,靜靜生活在被大雪掩蓋的城池裡。

  這個時期,東和每座都市都困在雪中,世界簡直像在冬眠,每天靜謐得和紛爭完全無緣。

  這是眾人等待春天的季節。

  即使如此,杜艾大人還是在家閒時期的山村四處奔走,推動冬季產業發展;而傷癒復出的展大人則是在賀川街頭積極活動。

  各個都市的動態漸漸傳進我們耳邊,沉重的局勢依然有所動靜,大家都在為春天積蓄力量。

  這樣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終於來到息吹月。

  堆到我胸口高度的不融積雪,也慢慢一點一點變少。

  又到了那樣的時期。

  「您又要動身了?」

  「是的,春天一到,又得暫時回去扮演那邊的角色。」

  我的梳妝師像往常一樣站在我身後,手藝一樣細緻,表情也一樣認真。

  「那場戲就像早開的鮮花般短暫,只維持短短不到半個月。」

  她對著鏡子梳整我的頭髮,稍微瞇起眼睛。

  「諸多珍重,好好愛惜每一天,不要留下任何遺憾。我會一直祈願,當季節不斷輪轉,您不會迷失回到這裡的路。」

  這番話非常令人感激,我閉上眼睛:

  「是的。」

  名叫阿空的見習侍女穿上極為樸素的外套。

  當我和日影走向客棧後門時,起居室裡傳來杜艾大人的聲音:

  「小空要出門啊?」

  「是的,今天我放假,打算去玩雪。」

  杜艾大人對並肩站在走廊一角的我們笑了。

  「記得在天黑之前回來,不可以學這傢伙喔!」

  明年就沒辦法這樣了吧?聽得出他話中的笑意。

  「煩死了,快下棋啦!」

  杜艾大人輕鬆地閒坐,棋盤對面是個高個子的身影。

  過完冬天,展大人又恢復精神,昨天也是徹夜未歸,天亮才拖著酒瓶回家。

  剛才還隨便跑進杜艾大人的房間,佔據他的床鋪鼾聲大作,現在已經醒了。

  「將軍!」

  棋子「啪」一聲。

  「哼哼哼,杜艾爾君,你太嫩了!」

  「閉嘴!現在不准這樣叫我!」

  下一步棋。

  「啊!」

  「起手無回哦!展君。」

  「可惡!這只黑心的狸貓!」

  就這樣一邊吃東西,一邊下棋。

  展大人的傷已經好了,每天過著隨性的生活。我和杜艾大人回到這裡之後,他每天都是天亮才回來,然後睡到中午。

  本人自稱是為了工作才出門,至於是什麼工作呢?似乎連杜艾大人也不清楚,我想就算要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也只會沒完沒了吧?

  「這步棋又如何?」

  「怎樣才能下出這麼討人厭的棋步呢?」

  「沒這回事吧!我可是像疼愛親弟弟一樣照顧你呢!」

  「真巧,我也是。」

  他們連互不相讓的時候感情也很好。

  看著我感到最愉快、最安心的一幕,不禁露出笑臉。

  「我走了!」

  「嗯。」

  「別摔跤羅。」

  若無其事的應對也讓我好高興。

  我們穿著冬裝,雪靴的足跡才剛踏上積雪的小巷,另一個穿著雪靴的人便站在我們面前。

  「嗨!」

  「哇!畫師先生,您好!」

  滿臉笑容的畫師跟我們打聲招呼,手中抱著行李,一臉自嘲地笑了。

  在我們離開賀川的前一天,這個人下定決心要到某個遙遠的地方旅行。兩個月後又回到我們面前,外表和以前一模一樣。

  沒有旅費,應該說是連過冬的地方都沒有著落。

  我們還沒發問,他自己就馬上無奈地說,最後他逼不得已只好去打工,流落到某個工坊,每天足不出戶地過冬。

  他最近的口頭禪是:等存夠錢,身心都暖和起來,就會出門旅行。

  「來找點兼差嗎?」

  「還有事要找陶‧杜艾。不知東征會不會亂來,我才不想靠近他呢!」

  「啊、他剛才起床,現正下棋陷入苦戰呢!」

  「唉呀!真不是好兆頭!」

  他和我或杜艾大人不同,一直住在賀川城裡,聽說常被展大人使喚,過得相當淒慘。覺得有些同情他,又慶幸自己沒事。

  「應該再過一會兒就有時間了。」

  才說要幫他通報,他說之前已經約好時間,沒問題的。

  「小姐要出門辦事嗎?」

  「不,我今天放假。準備去玩雪。」

  「是嗎?對啊!最後天氣好多了。」

  三個人面對面呼出白色的氣,環顧四周。

  街上成排的房子,純白的屋頂層層重疊,只有除過雪的大路是深茶色。走在路上的行人和我們一樣穿著冬季厚衣,這個季節的冰涼空氣,染紅我們的臉頰。

  抬頭一望,淡淡的灰色天空離純白還有一段距離。

  雖說是息吹月,天氣還是冰冷嚴寒。不過下雪的日子變少了,覺得小河流動的速度也快多了,連風也吹得稍微柔和一些。

  再過不久之後,雪地就會冒出小小的花草吧。畫師便遙望著這個時節的賀川風景,有點冷地縮起肩膀:

  「你還記得我的壁畫嗎?」

  差點沒聽清楚他的低語,我一點頭肯定,畫師便緩緩把眼神轉向我和日影:

  「其實,東和華姬站在那棵櫻樹前面,這才是那幅畫真正完成的模樣。」

  畫師吐出白色的歎息,表情像是在心中描繪未完的圖畫。

  「我總有一天會重新再畫一幅的。」

  「太好了!我最喜歡那幅畫了。」

  畫師很開心地點點頭,接著說:

  「既然這樣,乾脆來畫全部的東和七姬吧!我是認真的。」

  他用充滿野心的目光,凝視遠方。

  「我想要親眼看看七宮公主,即使是遠遠的也沒關係。」

  這是他拜訪杜艾大人的真正理由,以前就是為了這件事纏著杜艾大人不放吧?

  「空澄姬殿下嗎?」

  我輕聲低語。他一無所知,用無憂無慮的笑臉看著我:

  「我問你,空色的公主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該怎麼回答才好?我正在搜尋和以往不同的詞句——

  「公主殿下身後有一片天空和雲彩。」

  意想不到的灰色少年出聲了。

  「咦、你見過她嗎?」

  這番出人意外的話讓畫師提高音調,日影微微點頭。

  「公主像小孩一樣,年紀很小。」

  看到什麼就講什麼,真符合他的個性。

  「哇啊!沒想到你人還不錯嘛!」

  畫師的語氣驚喜交加,一個人思考剛得到的情報,不斷點頭。

  「是嗎……真想親眼看看小哥見到的那一幕。構圖就像這樣:第七宮姬空澄回過頭來,身後是季節的天空。」

  此刻在我們眼前興高采烈作夢的人,表情真是幸福。

  「可以的。」

  我沒多想些什麼:

  「雖然現在還不行,繪津先生一定可以見到她。」

  總覺得、總覺得這個人有一天會出現在七宮空澄姬面前。

  我有這種預感。

  而且在我心中,也想要欣賞他畫的七幅景象。

  息吹月的午後,我們在門前碰面,稍微聊了一下。

  走在街頭的雪景裡,眼前出現高聳的純白圓錐形高台。

  「有點懷念耶。」

  兩個人在晚秋的夜裡東奔西逃,回過神來也過了好幾個月。秋天遠去,冬日漸深,歲暮過年的祭典也結束了,接著是春天的腳步慢慢靠近。

  回想度過的每一天。

  有些恍然,才覺得站著不動身體好冷,我又踩著雪靴前進。

  開始登上眼前有一半深埋在雪中,延續不斷的高高石階。

  高處的廣場傳來喧鬧聲,是孩子們在玩耍嗎?

  我說不定已經沒地方加入了?

  有點擔心地爬上台階。

  不知道為什麼,應該在我身邊的日影,腳步比平時還慢。這裡明明沒結冰。

  「怎麼了?」

  沒有回應,回過頭之後才明白。

  這種狀況下,他還是像平常一樣嘗試無聲走動。

  就算覺得不可能,還是拚命努力嘗試,的確很像這個人的個性。

  「我先走羅!」

  我一鼓作氣爬上石階。

  站在最高的一階,看見孩子們正在打雪仗,大家繞著廣場亂跑。

  仔細想想我也是孩子啊!該說還是個小孩吧?

  有十個人以上。

  看樣子是沒地方了。於是我走到角落,開始滾越雪球。

  「你在做什麼?」

  日影追上來了,對彎下腰滾雪球的我發問。

  「堆雪人。」

  「手會變粗。」

  「我是小空,所以沒關係。」

  「不知道什麼時候還得上場。」

  「公主殿下暫時沒機會出現啦!」

  在這些白雪融化之前。

  至少在不畏雪季的軍隊成軍前,是沒辦法在雪地打仗的。

  政權和謀略就交給那兩個人。現在七宮的空澄姬身在積雪冰封的城裡動彈不得。

  不過,這不會持續太久。

  景色一點一點泛黑,一片白的景色開始出現缺口。降雪少了許多,最後積雪將會化為泉水,流進水道和小河。

  隱隱約約出現這種徵兆!現在就是這樣的時節。

  當積雪開始融化,又要回到城內,為新的季節做準備。

  冬天的時候,展大人和杜艾大人也不可能整天玩樂,其他的公主也不會陷入沉睡,到了下個季節,就會展開各種行動。

  到時候沒有小空出場的餘地了,登場的一定是空澄姬吧?

  「還是擔心,我去買手套。」

  日影說完便走下石階。

  「耶、嘿!」

  剩下我繼續滾著圓滾滾的雪球,繞了廣場半圈,總算有雙手環抱大小。

  想起小時候被積雪困在城裡,展大人會叫部下來打雪仗。或許他徹頭徹尾是個好戰分子吧?

  打膩雪仗之後,他就會幫我做雪人。不過要是做煩雪人,完成的雪人就會變成練刀的靶子。

  回想起來,早上一醒來就看到昨天那個可愛雪人被砍成兩半、被弓箭射穿,真是傷害我幼小的心靈啊!

  相反的,杜艾大人只顧著讀書,絕對不會離開暖氣一步,根本不理我。

  為了尋找更新的、更漂亮的積雪在角落各尋尋覓覓時,依稀還記得的長椅映入眼簾。

  那裡有一道人影。

  嬌小的身軀戴著白帽子,身穿黑白長衣,像睡著般端坐不動。

  手指不知不覺從雪球移開。

  眨眨眼。

  定睛一看,帽緣寬闊的帽子是黑色的,服飾也是全黑的。

  只是對方已經坐了很久,上頭蓋了一層雪。

  我呆呆站著。

  只有呼吸是白色。

  一直追尋的光景寧靜而清晰地出現在那裡,靜謐得讓人害怕。

  回過神來時,我一步一步走向彷彿即將破碎的純白景色中。

  應該沒有人靠近她吧?我踏過幾乎不帶一絲陰霾的新雪,站在長椅前面。

  「小空小姐看起來很精神呢。」

  帽緣低垂的黑帽子底下,白色氣息在胸前擴散開來。

  試著輕聲詢問:

  「該怎麼稱呼您呢?」

  「請您還是叫我黑葉吧!」

  坦率的聲音宛如澄澈的空氣。

  「是嗎?黑葉小姐,您好。」

  「您好。」

  黑色帽子緩緩抬起,潔白的容顏望著我,是張似曾相識的端正笑容。

  我明白自己的心情——從那個夜晚開始,我就一直在追尋她的笑容。

  「可以坐您身旁嗎?」

  「不怕冷的話。」

  「沒關係。」

  拍掉黑葉小姐身旁的積雪,我坐在她身邊。

  在積雪中浮現的淡淡身影,好像是水仙花。

  彼此沉默片刻。

  「離開神川不要緊嗎?」

  「冬天比較空閒。小空小姐也沒關係嗎?」

  「冬天比較空閒。」

  好懷念這樣的對話。

  兩個人之間的互動就像是演戲,心情稍微回到從前。

  不過我們還是沒彼此對望。

  出神地眺望高台冬景,伸展雲色枝葉的樹木,稍微換個話題。

  「年末在這興辦祭典。」

  「聽說發生了一些事,幸好您平安無事。」

  她平靜地回答。

  「神川也是。聽說和二宮殿下的關係很緊張。」

  她稍微思索我的話,在黑帽子底下輕聲歎息。

  「是啊,常有的事。」

  她的側臉笑了。

  「常有的事?」

  「二宮錫馬挑釁一宮神川已有半世紀之久。最近利用七座都市紛立的機會,看來的確是變強了,但卻沒有外表那麼可怕。」

  她瞇起眼睛,說著令人茫然失措的話。

  「對我來說,您那邊的兩個從比較難應付。」

  「他們都很任性,雖然對神川沒有好評,但是對一宮公主的評價很高。」

  即使說不出希望和他們和好的話,但求彼此相互諒解。

  「讚許一宮公主嗎?」

  黑葉小姐用非常柔和的表情斜視我一眼。

  「這件事我只告訴小空小姐。其實一宮公主有好幾位呢!」

  「咦?」

  「所以我才能四處遊蕩。對了,其中最傲慢的人是我,所以我是真的。「

  她的表情和出神的語氣很相稱。

  「是嗎?」

  「這是秘密喔!就和小空小姐真實的身份一樣。」

  「也對,這是秘密喔!」

  像是小孩子之間的對話,讓我非常難為情,卻又覺得很開心。

  想要永遠、永遠這樣聊下去。

  有好多事情想對她說。想告訴她展大人和杜艾大人的事,還有日影、梳妝師、霧羽大人和畫師的事,冬天的日子、遠處看到的熱鬧祭典,每天都在想念著她、還有和琥珀姬道別的事,想到什麼就想說什麼。

  只是無法如願。

  我的聲音不再若無其事。

  「少了一個人。」

  「剩下六姬了。不久的將來,還會繼續淘汰吧!」

  曾幾何時,黑葉小姐的聲音也變得一本正經。

  「想和每個人見面。她們正在做什麼?目標是什麼?追求的是什麼?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穩定的七位宮姬繼續建設宮都市,歌詠人世,的確是很鮮明美好。我想欣賞著她們的模樣,夢想明日,也別有一番樂趣。」

  「只是黑葉小姐一點也不相信這樣的未來吧?」

  「我很愛惜現在的東和。然而這並非一成不變,任何事物都會變化,不變之物不需要愛。」

  「我有這種感覺:我、黑葉小姐、我重視的人、相遇的人,都活在流轉的季節中,所以才讓人愛不釋手。」

  回想遇過的人、看過的風景、聽過的話,憶起種種過去。

  兩個人靜靜地、靜靜地凝視雪花落下,度過一段時光。

  安穩到令人恐懼的沉默有種過於柔和的感觸,好像什麼都無所謂。

  過了一會兒,黑葉小姐像是自言自語:

  「在東和以外的世界,中原勢力正在擴張。就像下雪一樣,總有一天會壓迫到東和吧!」

  「所以要打倒其他人?」

  東和統一這個目標對一宮的黑曜姬來說不足為奇。

  黑衣胸前有道濃重的白煙,深深歎了一口氣嗎?

  這樣一來,比平常更能察覺她內心的動搖。

  「我也想要同伴啊!」

  她小聲脫口而出。

  「在神川城內外的貴族和權貴裡,找不到足以承擔東和未來的人。想過若是和我站在相同的立場就行了,卻又沒有滿意的對象。」

  雪片從低垂的帽子飄落,她又重新戴好。

  從側面看到好筆直的眼神以及輕聲歎息。

  「只有您不同。」

  眼睛並非看著我,而是看著前方的雪景。

  我加以反駁:

  「比起我,琥珀姬才是好人。」

  「您在深秋的演說是正確的,她是七姬當中最脆弱的。」

  黑帽子底下的眼神很遙遠。

  「想要隻身承擔責任,但卻無法如願,哭也哭不出來,只能夠慢慢崩潰。她就是這樣的人。」我的口吻像是完全明白,其實有一半是轉述別人的話。

  「其次脆弱的是常磐。她若是不攻擊別人,就無法確認自己的正當性。應該趁早消滅她。」

  「你好像認識七姬每一個人呢!」

  「是的,我全都見過。」

  這是真的嗎?

  「都是些認真的人。但也僅止於此。」

  「這樣不行嗎?」

  「在沒有王的世界,公主也要有特別的覺悟吧?」

  我就沒有。自己一直被高估了。

  看著落在自己膝頭的積雪,我小聲問道:

  「公主是什麼?」

  「就像這場雪。」

  「雪?」

  「一個季節的象徵。只是一時的過客,在完成季節的使命後消失。」

  「不是這樣!」

  「不對嗎?」

  「我們每個人都是雪啊!」

  「……」

  「逐漸融化的碎片,變遷的模樣。」

  「是啊。」

  再度陷入沉默。

  「不和我一起走嗎?」

  究竟過了多久,才以這句話來終結這段漫長的沉默呢?

  想要聽到這句話,卻又害怕這句話。冬天轉眼就要結束了。

  搖搖頭。

  「我和別人約好了。」

  「……似乎是這樣呢!」

  黑衣悠然站起來,雪片慢慢碎裂。

  她一邊舒展冰冷的身子,一邊拍掉帽子上的雪。

  雪塵在冬衣上飛舞。

  「您要去哪裡?」

  「您呢?」

  「朝著極限前進。」

  「我也是。」

  黑葉小姐仰望天空,我也一起抬起頭來。

  天上罩著濃重的雲層,看來還會繼續下雪吧?

  「我喜歡雪。」

  「我也是。」

  「秋天那頂帽子還寄放在我這裡。」

  「送給您吧。說不定意外的合適?」

  兩人的視線注視彼此,不知道是誰先對誰微笑。

  「請多保重。」

  「您也是。」

  和以前道別時一樣,她走下另一側的階梯。

  默默目送逐漸消失的黑帽子。

  背後傳來孩子們的喧鬧聲。

  就這樣,我坐了好久好久。

  頭上開始積雪,身體卻慢慢發燙。

  那個人又坐了多久呢?

  冰冷和寂靜,不知不覺也變得舒服起來。

  怔怔地祈禱她也能度過同樣的時光。

  「回去吧!」

  回過神來,發現日影站在我身邊。

  他沒拿手套,其實他一直陪在我身旁吧?

  「雪好冰啊!」

  一笑就覺得快沒力了。

  總覺得時間並沒有經過。

  「想要永遠、永遠都維持這樣,可是我做不到。季節還是會更迭,就像畫師的圖,最後融雪變成激流、冰風遠去、山野恢復顏色,然後是春天的花朵。」

  接著是夏季的天空、秋天的氣息,又回歸冬日的寂靜,季節就是如此流轉。

  不同時節的人,各自歌詠不同的色彩。

  「不要哭。」

  「我才沒有哭呢!」

  回答的聲音在顫抖。

  「你要扮演堅強的角色。」

  「我做不到。」

  想要裝出笑臉,可是臉頰不聽使喚。畢竟現在是冬天。

  「我喜歡演戲,也喜歡對戲,可是我的高度比不上那個人。怎樣也比不上。」

  終於忍不住掉淚。

  好羨慕展大人和杜艾大人。

  羨慕可以一起分享共同高度的人。

  就算什麼也不說,他們還是會一起朝向遙遠的高處前進。

  「無論是多高的位置,那個人都不會滿足,偶爾會有這種人。我憧憬她們,可是我只要能繼續憧憬下去就夠了。」

  即使她適合寂靜的白雪,還是不會停下腳步。

  她是個不注視遠方、注視高處,就不會滿足的人。

  除了方向不同,她和我身旁的兩人有點類似。

  由於方向不同,他們大概必須在某個地方交戰。

  「那個人!當個普通人是不會幸福的。」

  「是啊。」

  日影低聲說完之後,很稀奇地繼續說:

  「和你有點像呢!」

  我在雪中哭個不停,他一直等我,等到灰黑兩色的衣服也開始積雪。

  當這樣的日子結束之後,我又多成長了一點。

  她和其他陌生的公主們應該也一樣。

  再次相遇時,我應該不會哭泣吧?因為那個人一定不會哭的。

  我們只能說聲「多保重」,這是彼此無言的約定。

  永遠當個溫柔的大人吧。

  無論遇見誰、向誰傾訴,也不要迷失動搖變幻的腳步。

  於是,未來的季節繼續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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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  記

  久等了。

  把《七姬物語》第二集呈獻在諸位面前,也只能說聲久等了。

  現在捧讀本書的您,如果從第一集發售之時就一直苦等到現在,我也只能跪在地上,向您深深致歉。

  讓您久等了,真的非常抱歉。

  也要向初次閱讀本作的人打聲招呼,初次見面,我是高野。

  前作,也就是這個故事的第一集,有幸獲得電擊電玩小說大賞<金賞>,我這個初出茅廬的作家才能有撰寫續集的機會。

  不、該說是第一集的故事沒結束,才會讓我出版續集吧?這麼說來,或許故事真的還沒完。

  我想前作那樣收尾,就某種意義算是很爽快吧?坦白說,故事的確可以一直延續下去,只是要輕鬆展開故事情節又不容易,至少對高野這個令人擔心的傢伙來說,是一部相當難定的作品。

  可是還是想要看看他們。

  畢竟還是想要看到呵呵大笑的展、說謊的杜艾,還有微笑的小空,想得不得了。

  希望在別具風情的東和世界中,笨拙地編織語言,試著將這些模樣化為情景描繪出來。

  幸好除了高野以外,還有其他人想看《七姬物語》的續篇。

  責任編輯和插畫家、照顧我的前輩作家和一起得獎的成員,更重要的是各位讀者,都期待小空他們的故事繼續下去。

  有人給我溫暖的支持,也有人給我寶貴的建議。

  也有讀者在書店尋覓新書,或是留意新刊預告的消息。

  還有好幾個人寫信給這位新出道的作家。

  因為希望能夠讓各位高興,這部作品才會公諸於世。

  但求諸位的世界豐饒富足。

  換個話題,在構思這篇後記時,高野正好以前一屆得獎者的身份,應邀出席第10屆電擊電玩小說大賞的頒獎典禮。

  下筆緩慢又沒用的高野,為了在出席來賓裡敬陪末座而搭上新幹線,在車上還忙著訂正故事正文的缺漏和錯字。

  一邊煩惱後記該怎麼寫,一邊和前輩、同期的作家及編輯部的各位打招呼,也和新的作家相遇。

  大家都是充滿魅力而且給予我不少刺激的人。

  這本書發售的次月,第10屆的得獎作品就會出現在書店裡了。

  新的作家一定相當活躍吧?覺得一不留神自己就會被超前,畢竟大家是在值得紀念的第10屆得獎的呢!

  那天我也重新感受到:有志成為作家的人,幾乎都夢想得到新人獎之後出道。其中的電擊電玩小說大賞更是個特別有價值的新人獎。

  靠著前輩和電擊文庫各位的努力,才能打造出讀者喜愛的電擊電玩小說大賞。不肖高野身為得獎者,每天都在深思:一定要寫出有趣好玩的作品來才行。

  此外,或許是畫蛇添足,還請閱讀本系列的讀者多多留意。

  本作品用了許多自創詞彙,其實這在前作就該好好說明。

  季節的詠名、十二詠名的細節、命月、雪終、息吹、櫻歸、綠渡、水面、空澄、高夏、早風、名無、雪祭、終月,尤其是這些時語。

  宮姬、黑綾和姬殿下之類也是。

  這些都是《七姬物語》專用的表現方式,是用來點綴東和世界的小道具。

  主要是把用在俳句的季語(註:在俳句裡用來表現季節的字詞)和古語交織在故事裡,因此非常難以區別。

  有時連作者也分辨不出來。

  請大家注意,不要誤把高野偶然想到的奇怪詞彙用到別處去,尤其是以新人獎為目標的年輕作者,請千萬不要誤用羅。

  最後要借這個地方道謝。

  衷心感謝電擊文庫和這部作品相關的各位、耐著性子和我打交道的責任編輯、尾谷老師鮮明而溫暖的插畫,還有各位閱讀本書的讀者。

  也要向每位苦苦等候的人再次致歉,還有非常感謝。

  小空很健康。

  希望小空還能以笑容與大家相會,請大家多多支持。

  高野  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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